被一個女人看見的那種滋味,已被我表述過:我曾經以為我是一頭異樣的小動物,一頭荒謬的小動物,後來我在鏡子中證實了我屬於人的種種特徵,然而,歸根結底人同樣也是一種動物,也許是動物之上的動物罷了。
一個女人懷抱她的小狗看見了我,我在城市的一座紅辣椒麵館被她看見——在偶然之中面對她,作為侍者歡迎她來麵館,作為侍人為她服務——從而面對她,從而用微笑來為她服務,但我沒有想到,我就這樣被她所看見了。
她又來了,她的轎車停在門外,那是一輛紅色的轎車,她也許就是朱所指的那類成功的女人,在城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開轎車,從麵館的窗口往外看,就是一個小世界,很多人騎著自行車來麵館,自行車停在門外,排成長隊,只有很少人開著轎車來麵館,所以,轎車是身份的標誌,開著轎車的人有一種我無法解釋的身份,它像發醇劑一樣膨脹著。
當那個女人打開車門,她的一條腿先下了車,她穿著短裙,肉色的長織襪使她修長的腿發出一種亮光,另一條腿下來了,她的桔紅色高跟鞋使我感覺到——春天來了,春天已降臨到這座城市,她的身體上飄拂著一層層白色的紗,我無法猜出那是什麼紗,總之,裙裝上還有香水味——向著麵館飄拂而開。
當然,她又看見了我,我總是會被她看見,這一次她對我微笑了一下,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的微笑,她又坐在了那個角落,抱著那隻小狗,伸出手指甲,她的指甲上有一層淡淡的顏色——粉紅色的指甲油。她的手指彷彿在彈鋼琴,手指伸出去開始撫摸那隻小狗的皮毛。在她手指的撫摸之下,那隻小狗似乎很舒服——仍然溫順地緊偎著她的雙膝、懷抱。
她就用這樣的姿態觀察我,她把我喚了過去,我以為她需要我為她服務,她讓我坐在她對面,她開始與我說話,她問我多大了,家在什麼地方……這已經超越了我為她而服務的範圍,回答了這兩個簡單的問題之後,我就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向她微笑著點點頭,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向我點點頭,讓我為她端一套紅辣椒麵條來。
她用一種優雅的方式用餐,幾乎是每一根麵條都輕輕地送往嘴邊,不過,這種優雅的方式卻需要花費很長的時間,也就是說,她有足夠的時間用超出別人幾倍的時間來用餐——完成她的優雅。好幾批人已經用完餐走了,她仍然坐在那裡,她似乎在等別人,我發現了這種局面,她看了看手腕,也就是看表,看時間。
顧客越來越少了,當最後一個顧客走了以後她對我點點頭,要我過去,我走了過去,她又讓我坐在她對面,她問我叫什麼名字,我把我的名字告訴了她,她說這名字很好聽,她叫了我一聲甘兒……尾聲拖得很長。
她問我每月從麵館領多少薪水,我把薪水數字告訴了她,她聽了後笑了笑說:「難道你就願意永遠在麵館幹下去」,我點點頭,她說:「你每月拿到的薪水太低了」,我說我已經很滿足了,「滿足,你已經很滿足了……」她笑了,她笑得很輕鬆,她在笑我的滿足感,她抱起了小狗,又伸出手指,她那粉紅色的指甲油在我眼前閃爍著,她說:「你一個月拿的薪水還沒有我一條狗每月花費的三分之一,你就滿足了,如果我付出你在麵館的三倍的薪水給你,你肯離開麵館嗎?」「離開麵館,我能去幹什麼」,「你可以做我的傭人,我可以帶你離開麵館,我要帶你去一個嶄新的世界去,住在嶄新的環境之中……你知道嗎,我會付你三倍的工資,你不心動嗎?」她掏出一張明片,遞給我說:「如果你想清楚了,如果你願意做我的傭人,三天後請給我打電話,如果三天後你還沒有給我打電話,你就沒有機會了」。她站了起來,對我笑了一下,那笑彷彿在施予我什麼,她拎著那條金黃色小狗走了,鑽進了車廂,驅走了她的紅色轎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