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就是睡在我旁邊地鋪上的女孩——她在惠被黑色轎車帶走以後取代了惠的位置,每夜睡在我旁邊。朱自從做了洗碗工以後並不像我過去做洗碗機器人一樣滿足。她的不滿足在於她從跨進麵館的那一刻開始就十分清醒地意識到——這僅僅是一塊跳板,一塊她通向自己目標的跳板,朱長得很清秀,有柳葉似的彎眉,細長的單眼皮,純淨的皮膚,她的目標是要在城市出人頭地。
我第一次聽到出人頭地這個詞時——朱就睡在我旁邊,朱每天進入夢境時,總是把我當作她傾訴的對象,她講述她過去的小城鎮,她同同父異母的家庭生活在一起,她從小就不喜歡母親,她不喜歡繼母身上的妖氣,當然,她的繼母也從來不喜歡她,於是,她從小就希望逃離家門——因為她有逃離的情節,所以,朱的故事感染了我。朱逃離了繼母之後,奔往大城市,在她心靈深處,大城市可以讓她的生命從頭開始。
「從頭開始」與「出人頭地」——這些詞中的意境從地鋪上冉冉上升著,我喜歡聽朱的聲音,她總是側過身子,我們之間隔得那麼近,她說到繼母時,聲音充滿了仇恨,這仇恨讓我想起我母親對父親的仇恨來。
但只要她轉移開話題,離開她過去的記憶,朱地聲音就充滿了黑夜中的夢幻,朱嚮往自己像那些成功的女人一樣走在大街上,臂上挎著黑色的皮包,嘴角掛著驕傲的微笑。朱在黑暗中嚮往的這一切我平常在大街上經常看到,朱在她聲音中進入夢鄉之後,我還在想著朱向我講述的意境。
什麼是「出人頭地」和「從頭開始」——我和朱在凌晨起床時匆匆忙忙地結束了夢境,沿著梯子下樓,也許樓下的麵館就是朱實現她「出人頭地」的第一個驛站,也是她的生命從頭開始的地方。
朱的影子沒有出現在餐廳,而是出現在那個洗碗角落——那個地方,就是女孩朱的位置,很難想像在那個地方,朱是怎樣一邊洗碗一邊幻想著出人頭地的夢境。
不過,從朱的身上,我獲得了某種靈感:也許麵館並不是我永遠立足的地方,也許會有許多未知的生活在未知的地方在等待著我。我仍然在端盤子,仍然在向走進餐廳的顧客發出微笑,微笑,我對著別人微笑時我想起了朱,朱是一個怎樣的女孩啊,在洗滌劑,瓷碗、自來水中仰起頭來,她對著自己微笑,她已經讓自我的生命從頭開始了,為了她那個出人頭地的夢境,她從頭開始的生命背景是在一個麵館的餐廳後面洗碗——朱那細長的眼睛,在向上看……
那個女人又進麵館來了,那個女人的頭髮像一縷縷金黃色的波浪,她懷中的那隻小狗溫順地依偎在她懷抱——她仍然在觀察我,像觀察一頭小動物一樣觀察我,我好奇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像我這樣卑微的女孩去觀察城市人——我沒想到城市人,一個披著波浪似的卷髮的女人也會來觀察我。
難道我像頭小動物,為什麼她從不將目光移動在別的侍者小姐身上,所以,我只能問我自己:你是不是一頭小動物?
我跑到鏡子前面,我真的害怕我會在一剎哪間變成一隻小動物,我看見了自己的臉,一張有鼻子、眼睛、嘴的臉,不像是小動物,不像是屬於那種令我害怕的小動物。所以,我又出現了,我出現在餐廳,從容地支配著自己的靈魂,我從來都問自己:甘兒,你有靈魂嗎?
現在,我發現自己開始有靈魂了。
靈魂就在我的身體之中,在我的身體的內部,在我心臟的旁邊——那個女人仍然在觀察我,彷彿她來麵館的意義就是為了來觀察我。我避開了她的目光,因為當她觀察我時,我沒有時間去觀察她。所以,當她觀察我時,我正在為人服務,用我的微笑,雙手為人服務。而我的靈魂在我為人服務時高高在飛,靈魂也在觀察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