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睡在我旁邊地鋪上的女孩取代了我洗碗，不做洗碗的機器人我會到哪裡去，紅辣椒麵館的女老闆把那個新來的女孩領到我身邊，讓我把洗碗的位置讓給她時，我以為我被辭退了。我當然害怕被辭退，每每想到被強大的飢餓驅逐在城市中央漫無目的地穿行斑馬線時——我就感到做一個洗碗的機器人是多麼幸福。我抬起頭來，用母親一樣無助的目光看著女老闆，對我來說，我的世界就是以此辣椒麵館女老闆為中心的世界。
她把我引領到更衣室，我從未到過這樣的空間，在裡面，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衣架，各自編了號，女老闆鄭重地告訴我從今天開始，我就不是洗碗工了，因為我幾個月的積極努力，表現出眾，從今天開始我就要做一名麵館餐廳的侍者了。侍者，就要穿上體面的，統一的服裝，我得到了一套已編過號的服裝，像紅辣椒一樣紅的侍者服來到了我身上——我並沒有企望過有這麼一天的降臨，我並沒有企望過出入於麵館做一名侍者，一名洗碗工的生活已經改變了從前飢餓的我，看不到目的地的我，現在，我將作為一名侍者出現在麵館的中心，這個中心對我來說在從前是不敢嚮往的，我只有透過窗口悄悄地窺視這個世界的存在。
我穿上侍者服，站在穿衣鏡旁邊，我對自己的那種陌生感從鏡子上面向我綿延過來——這就是那個嘴唇發白，在飢餓難耐時，在火車廂上，在斑馬線上，在人行天橋下面，咀嚼著飢餓的年僅18歲的女孩子甘兒嗎?
我感受不到過去的任何痕跡就已經被麵館的餐廳世界所包圍，客人們三三兩兩地走進屋來，他們叫著小姐，小姐，每個侍者都被稱為小姐，小姐，你好，小姐謝謝，小姐請再遞給我一雙筷子，小姐，請給我一點鹽巴、味精，小姐，衣再給我一盤紅辣椒……等等。
聽到這種稱呼，我的臉頰在炙熱地燃燒，宛如在火焰中穿行，一位剛剛進麵館的男人對我說：小姐，請把我的大衣掛在晾衣架上去，我剛掛好大衣，他又說，小姐，請給我一碗中號的紅辣椒麵條……我在這聲音中穿行，與做一名洗碗機器人所面對的世界完全不一樣，那時，我所面對的世界就是碗、洗滌劑、自來水管、消毒碗櫃，那是一個獨立的世界，現在，陌生人，我所做的事就是迎著陌生人的目光走上前去，我要目視他們的目光，用一名侍者特別的感受力去領會一位進餐廳的陌生人的目光，然後與這目光進行交溶，侍者，就是為人服務，麵館餐廳侍者就是為每一個陌生人的胃和品嚐的嘴而服務。
要用微笑為顧客服務，微笑，就是忘卻自己的身份、記憶、痛苦，讓自己的目光、面神經完全沉浸在一個喜悅的世界中，我抬起頭來，模仿著別的侍者小姐燦爛的微笑，微笑，就是讓雙眼變得明亮，和悅，迎接著世界——惟有這樣顧客才會感受到一種進餐的快樂，惟有這樣顧客才會一而三，再而三地登上門戶，自動地，積極地掏出錢來，放到女老闆的口袋裡面去。
微笑，要表現出微笑來，我的微笑——應該溶進這餐廳的世界，一個陌生人迎著我的微笑走過來了，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是老人，她是少女……他們所有人都稱我為小姐，從那一刻開始，我就變成了侍者小姐，我意識到了這種變化，後來我才知道，每一個侍者小姐最初都是從洗碗開始的，他們人人都經歷過做一名洗碗機器人的協奏曲，他們把這一切稱為過渡階段。進入一名侍者小姐之後意味著地位的變化，她們，我慢慢地感受到了當別人稱我為小姐時的那種欣慰，並感受到了在餐廳世界周遊的過程比做一名洗碗機器人確實要有意義得多。
最大的變化就是，我開始看見了很多人的臉，而在那個角落做洗碗機器人是完全看不到的。每天都有新的陌生人降臨，我為他們微笑並為他們而服務——這就是我的工作，這種變化來自外在的世界，它可以使我長大，從18越過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