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所指的那麼一天來得那麼快,有一個星期,惠很晚才沿著梯子上樓,她脫光衣服鑽進被子的那一時刻,我從空中嗅到了她從外面帶回來的酒和煙的味道。我在迷濛之中很快睡過去了。一天又一天,惠都很晚才歸來,帶回來的味道同樣有兩種:煙味和酒味。
突然有那麼一天,惠匆匆忙忙地拎著一隻箱子,看樣子,那只箱子她早已準備好了放在樓下。那天下午她跑進我洗碗的角落對我說:甘兒,我今天要辭職了,一個人要來帶我走,我跟你說過的夢想今天就要實現了。我的手上沾滿了泡沫,那些洗滌劑溶解的白色泡沫把我的雙手包圍住了,我看了一眼手上的泡沫又看了一眼惠後非常疑惑地說:你說什麼,你要辭職。惠點點頭,她沒有時間向我解釋了,她是那樣急促,急促之中有一種幸福在等待著她,她離開我,我重新在白色泡沫之中洗碗,我對我自己說:我要永永遠遠在這裡做一名洗碗機器人。
我聽到了一陣聲音,那並不是我們休息的時刻,所有人都在往外跑,我也跑了出去,我看到了惠拎著箱子,我們站在門口,惠正往外走,在紅辣椒麵館的台階之下來了一輛黑色轎車,轎車黑得發亮,彷彿剛剛噴了漆,從轎車上走下來一個男人,那男人40多歲左右,他拉開了車門,他顯然是在為拎著箱子的惠拉開了車門。
惠從車門鑽了進去,就像她每夜脫光了衣服鑽進被子一樣時的愜意姿態,她確實是那樣的愜意,今天的惠很漂亮,事實上,她從早上就沒有穿工作服了,她穿著一條吊帶裙下樓,我從未看見她穿過那條吊帶裙,它使惠顯得無比的漂亮,就像她的19歲一樣漂亮。她辭了職,這就是她辭職的原因,一個男人要把她帶走,一個男人要把她帶到別處去,一個男人用黑得發亮的轎車把她帶走,這就是惠的願望嗎?惠早就不想睡在地鋪上了,惠早就做著這樣的夢。
惠穿著吊帶裙下了樓,再走出麵館,然後走出台階在所有人的目送之下——愜意而幸福地鑽進了一個男人的轎車廂。我同我自己,那個男人是誰,那個男人一定是惠最熟悉的人,所以她才不會害怕那個男人。
惠將她的小手伸出車窗向我們告別,她似乎已經插上了翅膀,她飛的時刻已經到,轎車開走了,我看不到惠的手了。人們在議論紛紛,他們說惠認識的那個男人最初就是在紅辣椒麵館認識惠的,他是第一個稱惠為小姐的男人:他們說那個男人很有錢,有很多很多錢,他解放了惠,從此以後惠再也不用做麵館小姐了;他們中的人說惠已經為那個男人獻了身,已經獻身很久了,她就是這樣用獻身的方式贏得了那個男人的心。
我迷惘地望著那條惠消失的道路,它實際上只是一條小巷,然而,惠就是這樣消失的:穿著吊帶裙,右手拎著那只箱子,鑽進了車廂,向我們搖著手。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被改變了,那個喜歡裸體睡覺的惠,那個不甘心永遠睡在地鋪上的惠就是這樣離開了紅辣椒麵館。
我們很快就離開了這樣的場景,我們沒有時間停留在這樣的場景之中議論、評頭論足。
我是洗碗的機器人,我深知這份職業對我來之不易,每每想到我遭遇強大飢餓的日子,我就不停地告誡自己要好好地做一名洗碗的機器人。當我在暮色中上了梯子,惠不存在了,一個人的存在變幻得那樣快,那個喜歡脫衣服的惠,那個裸體鑽進被子的20歲的惠為什麼消失得那樣快。
三天以後,在惠睡過的地鋪上又重新來了一個女孩,她比我大,跟惠的年齡差不多,她睡在我旁邊,她告訴我她的家很遠很遠,她坐了三天三夜的長途汽車進了這座城市,她決心在城市落腳,她要尋找到自己的世界。
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我夢見那輛黑色轎車將惠帶到了一座游泳館,惠正在脫衣服,整座游泳館只有惠一個人,她正在脫衣服,她把吊帶裙拋在地下,跳進了蔚藍色的游泳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