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除了是一名麵館的侍者小姐之外,我也是一名觀察者。我們每個人從滑出母親子宮之外的那時刻開始,就看見了世界的顏色和個人的臉譜。臉代表某個人靈魂之中的一部份,最近我在觀察那些進餐人的臉時感受到了他人的臉——給予我了啟發。
一個男人總是帶著一個女人進麵館來,他們要上兩碗紅辣面,各自面前放一碗麵,還要了幾碟小菜和兩瓶碑酒,那個女的塗著紅色的嘴唇,她的食慾上來得很慢,很慢,她總是用筷子挑直長長的麵條又放下去——她好像在遊戲,那些長麵條讓我想起了小鎮外的春日,那些尖銳的麥芒,那些迎著陽光的麥田。麵條長而細膩,進入了那個女人的遊戲世界,加上用筷子,細長的筷子就在她臉前划動著,而那個男的挑起一根細長的麵條來送往嘴裡,然後吮吸一下,隔著很遠我都會聽見他的吮吸之聲——我想這是因為他那難以忍受的吮吸之聲,使那個女人喪失了食慾。後來,他換了一個女友,我想,那個女人離開了他,因為他吮吸一根麵條的聲音太大而離開了他——我已經過了18歲,進入19歲的那天午後我悟到了這種世俗生活的真諦。我不知道另一個女人會不會接受他的吮吸之聲,啊,只要我置身在麵館,我就會聽見各種各樣的進食之聲,還聽見被紅辣椒嗆得不停地咳嗽之聲。
來了一個男人,在紅辣椒麵條端上來之前總是會展開一張報紙,靠近一道窗口,他在此等候,他在等候一個女人,在這等待之中,他吸煙。在這之前我從來不觀察吸煙男人,在未進入19歲之前,吸煙男人從來進入不了我的視線——現在,那男人在吸煙,煙霧在他手指間繚繞,報紙遮住了他的臉,過了半小時那女人才到,她像小鳥一樣坐在他身邊,兩碗紅色的辣椒麵條——參與了他們的約會,兩個人都不進食,筷子淺擱著,兩個人要彼此端詳一下才動筷,兩個人動筷時都極為小心,在這對男女青年那裡——我從未聽到過進食的聲音,只有談戀愛的人才可能保持這種進食的典雅性。
一個老人每天都要撐著枴杖走進麵館來,他已經全部禿頂,牙齡掉了三分之二——對他來說麵條是他的美食,每次都是那樣,他只要一碗麵條,他舉著筷子,一根一根地品嚐——彷彿在品嚐三分之一牙齒的歲月。
那些年輕的男人女人進麵館來的時間總顯得很急促,他們匆匆忙忙地進餐,即使面對熱氣騰騰的紅辣椒麵條,整個的靈魂也不可知的地方遊蕩,他們熟練地呼出小姐、小姐,似乎生活在城市的所有年輕女孩都是小姐,他們有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錢包,皮鞋珵亮,目光卻充滿憂慮,他們是標準的城市人,是在為城市而忙碌的男人女人。
他人的臉就這樣在我眼前晃動著,我的19歲脫穎而出,沉靜的內心觀察著進麵館的人,直到別人喚我小姐時我才意識到我是侍者小姐,我在為人服務,有一天女老闆巧妙地提醒過我:甘兒,在服務時請放下你的心事。
心事,我實際上沒有多少心事,在我的19歲每天面對那麼多陌生顧客,也許我是從一座小鎮而來,所有世界都是新奇的,不解之謎——由於種種因素,我失去了繼續上學的權利,但我的年齡使我去觀察很多東西,我說過,我嘗試過難以忍受的飢餓,所以我既是侍者小姐,也是觀察者,一個忍受過難以忍受飢餓的女孩——肯定對別人的目光,嘴的咀嚼很感興趣。
我就是從這種觀察之中看到了他人的臉。有一天我也跑到鏡子面前看我的臉,我的臉有特點嗎?我看到了我那雙黑亮的,像黑葡萄一樣的眼睛,這也許是我臉上最有特點的東西。我離開鏡子,在做完侍者小姐以後輕鬆地洗了一個澡之後——在小巷深處散步,我慢慢地走,獨自一人走,儘管我已是侍者小姐,一名打工族,但我算是城市人了嗎?不,我不是城市人,但我想做一名城市人——我又尋找到了一個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