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夜我鑽進去,它就像一隻郵包,一隻包裹,緊緊地收斂住我的身體,這就是我可以睡覺的地方,同時也是我因此棲身的地方。在麵館的頂層有我的地鋪,還有別的打工族的地鋪——我們在毗連著床,彷彿在進行一次床的革命。革命這個詞彙是我從報紙、廣播、書籍看到的,讓事物、現實著一次變化,這也許就是革命。
睡覺重要嗎,每個人都需要在黑暗之中睡覺,每個人都需要一張床,床是收藏一個人身體的好地方,所以,我從做麵館洗碗工的那天開始,我就擁有了一個床的位置,這已經使我非常滿足了,我曾經在人行天橋的凹處睡了一覺,那個地方本不是人睡覺的地方,但是我卻真實的睡了一覺,現在有了地鋪,在頂層的木板上,你無法在麵館外面會看到這些地鋪,站在麵館之外,根本想像不到在顧客進餐的餐廳之上有一層低矮的樓層——它就是我和眾多打工族每夜棲身的地方。
每天晚上,我就踩著一把樓梯,那把樓梯白天被抽去了,彷彿抽去了靈魂——這就是說從樓梯通往的地鋪白天並不屬於我們,白天我們是一群幹活的機器人,不錯,我是洗碗的機器人。白天我們不可以到達棲身的地方去,甚至連照一下鏡子的機會也沒有(我有一塊小方鏡,在我出走的箱子裡,我從小鎮將那面鏡子帶到了城市,帶到了棲身的地方)。
白天,樓梯被抽走了,任何人都不知道上面還有地鋪,一種直接將被子床單鋪在木樓上的床,床,每當洗碗累了時,我就會仰起頭來,我想念地鋪上窄小的床,我每夜鑽進被子,那是我休息的地方,只有在那一時刻我感覺到我與我的身體在一起,除此之外,我的身體並不屬於我,它屬於那首洗碗協奏曲,它在協奏曲中奉獻出自己的熱能,直到黑夜上升。
我在樓下洗臉、洗腳、洗澡,當我摸著自己的粉紅色趾頭,我的腳,我那勇敢無畏離家出走的腳已經站了一天,最累的就是我的粉紅色腳趾頭,最累的就是我的雙手,我撫摸它們,安慰它們,然後抬起頭來,我看見了那把顫抖的梯子上有人正在上去。有人正通往那把梯子,然後再通往地鋪。
一天中最為幸福的時刻就這樣降臨了。幸福就是我可以乘著那天梯往上走,越往上走,心情就會越來越好,身體就會越來越舒暢,所以當我沿著梯子往上走時——我尋找到了我的床,尋找到了可以看見我身體的地方。
在我旁邊的地鋪上睡著一個比我大的女孩,大不了多少,她大約19歲,她是餐廳中的侍者,當她穿著紅色工作服托著盤子將一碗碗紅辣椒面端給客人時,那些舉止優雅的人對她點點頭說:小姐,謝謝!
小姐,這個詞對我是那樣陌生但是所有人似乎都那樣稱呼她。也許她已經到了19歲,只有進入19歲的女孩才有人稱她為小姐,因為從來沒人稱我為小姐。
旁邊的女孩叫惠,惠喜歡脫光衣服睡覺,當我看著她脫衣服時,她就對我說:脫光了衣服睡覺很舒服,你不想試一試嗎?
我很想試一試,只是我沒有勇氣當著別人脫衣服,而且是一件一件地脫。當我看見她脫光了衣服,裸體鑽進被子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她在床上,在窄小的地鋪上享受屬於自己的那種裸體的快樂,她躺下去,頭枕在枕頭上——彷彿在沐浴,彷彿在一條河床上裸體沐浴。
我沒有勇氣嘗試,所以,我仍然穿著內衣。內衣的存在使我的肌膚被隔離了,我看不到我肌膚的存在,我看不到惠享受自己身體的那種快感,我躺下去,側過身子就可以看見惠,她閉上的雙眼已經重新睜開了,她有一種夢幻的力量,她告訴我:總有一天她不會再睡在這地鋪上,我問她總有一天是什麼意思,她神秘地說:總有一天就是突然有那麼一天,有一個人會把我從這裡接走,你明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