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就是與少年不一樣的人,他們身材高大,舉止從容,可以仰望,只有通過仰望,往上看的方式才可能看見站在我們身邊的男人形象。而我看少年則不一樣,少年的肩和目光都與我們平行,甚至與我的兩肩平行。男人就不一樣了,在我眼裡,男人是父親,是老師,是可以讓我敬畏的那個人。我很少看見男人——因為我的生活圈子是那麼窄,它甚至只是一座閣樓,一條潮濕陰暗的小鎮胡同——在我的生活圈子中不會出現男人。然而,當我睜開雙眼的一剎哪間,我看見了一個男人,他拎著皮箱,穿著黑皮夾克,精神抖擻地朝著我的目光走來了。
他剛上火車,因為半小時前我還沒有看見他迎著我的目光走來,半小時前他也許還站在月台上等待著火車的降臨。現在,他來了,他比我見過的任何男人都成熟,所以像男人,像我可以仰起頭來看的,讓我敬畏的男人。
他來到了對面的空位上,剛才的男女,那對年輕戀人已經走了,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結束了舌尖與舌尖的吻進入了小憩之後又下了火車,在火車廂裡,一切都是那樣奇妙,不可知,不可知就像我的18歲,不可知就像我的未來。
拎著皮箱的男人沒有把他的箱子放到行李架上去,而是將箱子放在他腳邊,那只箱子有密碼似乎對他很重要,箱子裡也許有錢,很多錢——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會想到錢,也許我從未接觸過真正的錢,也許我飢餓不堪,一心一意地希望一張張鈔票會從迷濛的遠方向我吹拂而來,從風中吹拂而來的錢,感覺是那麼好,像雪片,像火焰,像花瓣,它一點也不髒,是那樣輕。
對面的男人展開了一張報紙。他手裡並沒有報紙,剛才他迎著我的視線而來時,我並沒有看見他手裡的報紙,也許是從他黑夾克的裡層掏出來的,總而言之,那確實是一張報紙——擋住了我的目光,擋住了我想往上仰起頭來看他的那種目光。
男人,他的目光事實上並沒有落在報紙的黑色字跡上,他只是利用報紙來沉思,他呆滯的目光停留在人生的旅途,停留在火車廂中,他腳下有一隻箱子,他似乎在利用看報紙的機會守候著那只箱子。
那只箱子裡肯定有錢,有許多我無法估計的錢,是那些錢使他他不想暴露他的臉,所以,直到如今,我仍然沒有看清楚他的臉。報紙擋住了一個穿黑皮夾克的中年男人的臉,但我可以看他的腳,看他的腳不需要將目光往上仰起,只要往睛看去就能看見他的黑皮鞋,他喜歡黑色,黑色的皮箱、黑色的皮衣、黑色的皮鞋,就在這時,那張報紙閃開了,我知道他要露出他的臉了。
這是一張有疤痕的臉,那條醒目的疤痕就在他右眼的下角,疤痕像被火焰炙烤過——但已經變乾枯了。除了那條疤痕之外,我看不到任何有特點的東西,除了那條疤痕有特點之外,我感受不到那張臉的存在,如果沒有那道疤痕——他的臉幾乎是無形,像藏在紗窗裡。
他幾乎不看任何人的眼睛和臉,他所關心的只有那只箱子——在電影中我看過這樣的場景,一個男人拎著秘密的箱子,後來打開了那只箱子,裡面露出一捆捆的鈔票。我對錢的意象就是從那幕電影開始,從箱子閃出的鈔票開始。
我的箱子中沒有錢,只有幾件衣服,只有我的身份證號碼,身份證上有我的年齡、名字、性別,有我的頭像。所以,我的那只箱子不值錢;唯一有價值的就是我的身份證,它可以陪我去流浪,我在火車上開始了流浪。
一根火柴劃燃之後對面的男人開始吸煙,他坦然地吸煙,彷彿看不到別的人,彷彿呆在吸煙室中,他吸煙時,那塊疤痕變得模糊了,那只箱子仍然呆在他腳下,彷彿離不開這個有疤痕——男人的體溫和黑皮鞋,彷彿離不開這個男人的警戒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