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是秘密的又是敞開的,從我打盹到睜開雙眼——我的姿態都保持著一種膽怯而無畏的勇氣,我一無所有卻出走了——追趕上了一輛列車,用了5元錢上車,我之所以膽怯是因為我沒有錢,似乎沒有錢就無法進入某種世界。比如,當我處在飢餓狀態之中時,胃抽搐著,在這樣的時刻我就閉上雙眼,我閉上雙眼後的世界是搖晃的,除了搖晃之外什麼也無法看到;我之所以具有無畏的勇氣,是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再也不需要去面對發瘋的母親和做賭徒的父親了,脫離了這個世界,我再也不害怕什麼了。
火車確實在搖晃著,我瘦削的兩肩緊貼著火車,沒有人看見我的飢餓,因為每個人都在用嘴咀嚼著,很多年以後我才知道:「通過咀嚼,用舌尖幫助牙咀嚼可以感受身體應該體驗到的一切味覺,只有咀嚼時才可以體會酸、甜、苦、辣色香的味道,慢慢地咀嚼是為了出謀策劃,也許是為了一次謀殺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也許是為了贏得一次出擊的機會,也許是為了做一名有臉面的人,有頭銜的人而奮鬥前的準備。
確實,只有當我處於飢餓之中,我才能觀看到別人咀嚼著雞腿、葵花籽、火腿腸、土豆片時的兩腮,他們的腮幫彷彿在做一次運動,慢慢地在運動,慢慢地通過咀嚼而吸收了食物——而我,也在這一時刻開始咀嚼我自己的那一種獨特感受:飢餓。
飢餓,我的一生中除了在火車廂強烈地體驗過飢餓之外,在別的場景之中我來不及體驗這種東西,在火車廂裡,我無事可做,無法去進行自己人生的種種思考,我有足夠的時間慢慢地咀嚼,別人咀嚼的是食物、美味,而我所咀嚼的是一種飢餓。
閉上嘴吧,沒有往嘴裡塞進任何食物,我咀嚼是因為我想抓住這一時刻,我想不失去我一生中普通的,平常的一種感受:咀嚼的滋味。我看見那只箱子已不見了,箱子和男人都不見了,他也許在一個火車站下了車,拎著那只箱子,他可以咀嚼出錢的味道,錢對我來說永遠是髒的,髒的意象環繞著我,因而一想到錢,我就停止了咀嚼,每每想到錢的意像我就感到沒有了飢餓感。
然而,胃的抽搐感依然存在。
停止了咀嚼之後,我逐漸靠近車窗,這樣我會嗅到從車窗外飄來的清香,香味是從窗外的泥土上蕩來的,泥土上有青草、石榴、蟈蟈、蚯蚓、桃花、鴨子、花朵……所有這一切都會給我帶來香味,我呼吸著,感受到胃張開了,沒有食物的情況下,朝著車窗外作一次強烈的深呼吸,我就可以嗅到香味,作為一個有生命存在的女孩,我就是那個生命,生命就是我。
風吹在臉上,飢餓算什麼,沒有錢又有什麼,我的生命能感受到風,火車依然載動我的生命前行,火車廂依然有我的存在,我並沒有被拋下,這就是一種我可以忘卻飢餓的方式。
抬起頭來,朝著火車的軌道向前看去——這是我擺脫了一切的時刻,沒有聽見母親發瘋時的聲音,看不到父親往母親衣袋中抓錢時的形象,我擺脫了那惡夢交織的環境,我擺脫了一切,我一無所有,但我對軌道朝前延伸的道路充滿了幻想:我,飢餓者的我下了火車之後會尋找到陌生的城市,我嚮往城市,我從那座小鎮似的籠子中往外奔跑起來時,彷彿就是為了追趕一座城市,從而去靠近這座城市。所以,這也是我不害怕飢餓和一無所有的原因,我相信只要我出現在城市的台階上,我就會往上走,無論這台階有多高,我都會往上走,這就是我的命運。
火車,火車——正朝著一座看不見的,朦朧的城市中心靠近,上車離城市越近,速度就越慢,就在這一刻,我從窗外看見了那些城市人,他們推著自行車,騎著自行車,駕馭著轎車正穿過一條馬路,人頭躦動的馬路上到處是影子,我不認識的影子,這就是我對城市的第一印象。突然,火車停住了,終點站已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