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是什麼?離開門檻,離開你原來的位置,不告訴家人,只有自己掌握這個秘密並被這個秘密所操縱著,用腳畫著一個屬於自己的圓圈,並在這個圓圈中外移,好像是為了自由,好像是為了叛逆,賭氣等等,這就叫出走。我從母親第一次發瘋時就開始了用腳外移來載動身體的外移,至於我自己的靈魂,那一時刻,我不知道我有沒有靈魂,我有沒有靈魂附體,我有沒有帶著靈魂外移,我不知道。
母親第一次發瘋時,為了避開那令我驚悸的場景,我出走了,好像我才有12歲。一個年僅12歲的女孩會出走到哪裡去呢?我從門檻往外走,我是一隻在雷雨之前逃亡的小螞蟻,我像那只黑色的螞蟻,倉促地逃亡,在黑色曠野上逃亡是不可能的,我沿著洞穴,那座小鎮充其意義上來說就是我的小洞穴,我正往外走,想逃到洞穴深處去,一個12歲的男孩與我一起逃亡,他是我的同桌,是我的小夥伴,我出門時就碰到了他,我臉上帶著驚恐,他臉上則帶著寬慰,我人生的第一次得到真正的寬慰就從那個小男孩目光中感受到,從而在他的帶領之下,我們果然找到了洞穴,到了一家店舖前,男孩掏出幾毛錢,他為我買了一支甜甜的冰棒,那支冰棒之所以那麼甜是因為我當時渾身顫抖。那支冰棒似乎有許多糖,它在我嘴裡溶化著,就那樣我出走,和那個男孩一起站在店舖前吮吸著一支冰棒,之後,我們便沿著街巷往外走,走得很遠才回來。
一次短暫的出走解決了我驚慌失措的問題。出走中的12歲男孩送給我的一支冰棒讓我感受到了由糖溶化到內心深處的甜。從那一時刻開始,我就喜歡糖,喜歡上了冰棒,喜歡用出走的方式外移自己的小身體。
現在,我拎著箱子,沒有人看見我的手拎著箱子,小鎮的人圈在黑夜深處,像羊一樣圈在他們的世界中心。只有我往外走去,我的母親已經昏厥在地,她無法阻止我往外走,我的父親呆在他的賭場,根本無視我的出走,我從那一時刻就已經感受到了自由,自由可以讓我拎著箱子,當我18歲時,已經碰不到那個12歲男孩,他已經隨同家人在兩年前遷移到外地,沒有人送我一支甜甜的冰棒,我的身體不再以小鎮為中心尋找洞穴,我之所以拎著箱子走,是因為我看到了箱子引領我去的一個地方。
離家出走——可以閃開一條巷道,先是通過門檻,通過母親悲劇似的發瘋到撞牆,通過母親頭上的血到昏厥,它帶給我一條從未有過的道路,拎著箱子,這是否就是我唯一的選擇,我的道路呢?沒有一個人阻止我,一切都在向我敞開著,所有小鎮的巷道上都沒有一個人感受到我的影子,因而我就獲得了離家出走的自由。
從那一時刻開始,我再也不可以站在老房子的角落,傾聽小鎮老人們清唱京劇。我真的可以通過我手中的箱子把我的18歲帶出去嗎?為了防備我的母親從昏厥之中醒來,意識到我的離家出走,我開始拎著箱子跑了起來,向著哪裡跑呀?我閉上雙眼,我真的不害怕黑夜,我唯一害怕的就是母親發瘋時的情景,為了脫離這個情景,我會捨棄一切,包括捨棄我的家,捨棄我那座充滿悲劇氣味的家庭,猶如我在捨棄我的根須,家是纏繞我身體的根須,需要我捨棄它的時刻已到,我握著一把刀,像是一把匕首正在割去我的根須。
頭頂著星星,環顧四周,竟然一點也不害怕,只感到自由的降臨,一個女孩子的自由是為了脫離她發瘋的母親,脫離她做賭徒的父親,這是一件怎樣的選擇啊,除了給我帶來自由之外,我還需要什麼呢?
那一時刻,我還感覺不到我的子宮在收搐,也感受不到從小小的子宮擴散到身體外部的顫慄,我的手是那麼灼熱,我自由了,我成功地擺脫了身後一個漫長的惡夢,我到哪裡去,我擺脫了碎片,貧困,發瘋的母親……我環顧四周,聽到了一列火車的轟鳴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