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42章 單根羊毛雖纖細搓成繩子能縛獅 (1)
    時節已近初夏,但寒冷依舊,康巴高原的冬春兩季沒有什麼明顯的季節差異,春季也像冬季,冬季也像春季。正在修築飛機跑道的然打西也不例外,惡劣的天氣為機場的施工進度帶來了令專家都頭痛的麻煩,同盟國來的機場專家稱:他們還沒有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高原修過機場的經驗。這對他們來說無疑是嚴峻的挑戰,也極大地影響著戰爭的進程。日本軍隊已經攻佔了緬甸,截斷了美國支援中國抗戰的所有物資,日本人給中國人安下了亡國的套子。因此,然打西機場的修建進度對國民政府乃至整個中華民族都有著生死攸關的重要意義,從機場的工地上可以看見,隨處堆放的建築材料透出中國軍方的急切之心。

    與之相反,在然打西修機場的半年時間裡土爾吉的漢語會話能力卻大大提高,以上的那番關於時局的表述是他憑記憶從漢人朋友吳正生那裡死記硬背下來的。

    昨晚一場雨夾雪為五月的然打西乾燥的土地帶來了濕潤,帶來了一絲靈氣,富集著大量水分的雪片從無風的天空墜落在樹梢、田間、草地、工棚、遠處的農舍上。由於地溫隨季節而增高,這一時節落雪的形狀,已不是冬季飄落的六角形的形狀,而是雜亂無形的,落在地上很快化為水,很快滲入泥土,努力退去蕭瑟、寒冷、漫長的冬季,為在寒冷和飢餓中抗爭了近半年的藏民帶來希望,萬物復甦的慾望在這一時節萌動著。

    天剛麻麻亮土爾吉就鑽出工棚,在工棚背後的沙石堆上舒舒服服地撒了一泡尿,尿液在蓋雪的沙石堆上衝了一個大大的窟窿,當最後一滴尿液滴落在窟窿裡時,他身不由己地打了一個寒噤,有一種在夢裡被雷電劈醒的感覺。尿液夾帶著沙石像泥石流一樣朝低矮處奔湧而去,就像在家鄉的夏季看見的景象,迅速彙集的雨水形成的季節河將草地衝出七溝八壑的亂象,那些來不及脫身的牛和羊便被迅速捲入泥流中很快喪命。眼看一隻螞蟻即將被尿液捲走,他立馬蹲下用手拾起。螞蟻的六隻腳在指間急促地亂蹬,這使土爾吉開心地笑了,小聲地對螞蟻說:「我差點害了你,但我又救了你。」隨即把急促不安的螞蟻放在地上,驚慌的螞蟻很快鑽入就近的一個洞穴。瞧著驚慌失措的螞蟻,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貢覺措的手臂被架在空中蹬腿的樣子。他站起身來拍掉手上的泥沙,短暫的樂趣被思念所代替了,離開熊朵草原的半年時間他幾乎一有空就會想貢覺措,而且常常會問自己:「她像我想她一樣在想我嗎?也許她恨透了我拋棄了她?也許歐珠巴頭人已經安排她嫁人了?或是她為了報復我的無情無義已經嫁人了?或是她還在四處找我,打聽我的蹤跡……」

    土爾吉望了望天空有些傷感,東方的天空漸漸地由灰藍色變為湛藍色,「嗯嗯,今天保準是出太陽的天氣。」從嘴裡哈出的一縷縷霧氣很快化為透明的氣體消失。他踮起腳伸手在工棚的一角攬下一把雪在兩隻眼窩裡揉了揉,眼角的眼屎混著雪粒一起掉在地上,突然浸在皮膚上的冰涼驅趕了睡意,一股股刺鼻的熬茶的炊煙瀰漫在工地的四周,預示著修建飛機場緊張繁忙的一天即將到來。

    他要步行大約五華里去飛機跑道的東頭為測量隊背設備。他在繫緊腰帶的同時看了看藏袍的下擺是否蓋過了膝頭,儘管自己已從一個喇嘛變成了一個普通的藏人,但做喇嘛的規矩根深蒂固,藏袍的下擺超過膝蓋是粗人的打扮。他順著一段剛剛修好的飛機跑道的邊緣走著,腳踩在黏腳的稀泥上每走一步身後都留下一個腳印,很快康靴就沾滿了稀泥,越走越沉重,沾滿稀泥的康靴變成了又厚又大的「熊掌」,幾隻灰雀在白楊樹的枝杈間飛來飛去,樹杈上的積雪由於溫度的升高帶著滿含水分的雪片落在地上發出噗噗噗的沉悶的響聲。

    土爾吉吃力地在糨糊一樣的泥地上行走著,此時的工地一片寂靜。近一華里寬的跑道兩側堆放著用來鋪設跑道的「狗頭石」和「公分石」,那些奇形怪狀的石頭在漢人石匠的敲打下神奇地變成了極為規則的石頭,像是從一個模子澆鑄出來的銅燈盞一樣。

    對新事物充滿好奇也許是土爾吉與生俱來的癖好,對手工藝類的專注會使他如癡如醉,經常忘了身邊事。為了看清楚石匠們如何把一塊不規則的石頭敲打得有規則,他會像在寺廟裡看做酥油花、看工匠們在銅質的材料上敲打出****或面具、看製作甲鈴嘴壺的竹片、看繪製唐卡、看師父用火針放血那樣不漏掉每一個細節,其神態是癡迷得一絲不苟。

    一段時間以來他一有空就耐心地蹲在一旁看石匠們叮叮咚咚的敲打。石匠黃金貴「老頭」平日裡是一個話匣子,他有一個竹背兜,裡面裝有他養家餬口的三件東西:一是長短不一的鐵錘,二是長短不一、粗細不一的鐵釬,還有一件是風箱,專門用於鐵釬的淬火。黃金貴像絕大多數從漢地來的苦力一樣枯瘦如柴,皮膚蠟黃,臉上長的不是酒窩,而是兩道深深的「酒槽」,看上去總給人沒有吃飽的感覺。他的嘴唇幾乎與臉的顏色一樣,烏黑烏黑的,一見到他那隨時可能被大風捲走的身體,土爾吉就擔心這位未老先衰的中年人是否有足夠的力量掄起手裡的大錘,漢人的堅韌和吃苦耐勞令他咋舌。

    每當土爾吉帶著極其悲憫的同情心去看他掄大錘的時候,就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扶住他的腰,令他驚歎的是黃石匠竟然有如此之好的承受力和忍耐力,他似乎永不知疲倦地一錘子一錘子地在石頭上敲擊。黃「老頭」歇息下來的時候,他會從背兜裡取出一根足有土爾吉一隻手那麼長的煙桿,從一個布袋裡取出煙葉捲成手指粗細的煙卷插在煙鍋裡,點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來。臉蛋上左右兩邊的「酒槽」在用力吸煙的時候幾乎重疊在了一起,像一隻找不到食物的瘦猴。迫於生計,他用長短不一的鋼釬在石頭上撞擊出點點火星,像那些長年累月在風葉岩層邊取石刻瑪尼經文的雕刻師一樣艱辛。

    土爾吉的癡迷行為常常引來貢布的不解,他常齜牙咧嘴地站在土爾吉背後直搖頭,石匠們面對他後面站著的高大凶漢,立刻會停止與他探討藏人和漢人在工藝上的技巧,因為他們都曾被貢布的「壯舉」懾服過。

    在待料停工的一天上午,貢布同一幫人在跑道上圍著二三十人拉的大石碾子打賭,誰都不相信他一人能拉動它,一個操川東口音的姓楊的監理用腳踏在碾子上蹬了蹬,用帶有挑釁的口氣抿著嘴說:「康巴人普遍個頭比漢人高大,這點我認賬,但要說你們康巴人的力氣大,我就不相信,如果有誰拉動了它,我送他一頭牛。」

    「這話當真?」貢布看著楊監理問道。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楊監理用巴掌將胸口拍得砰砰作響。

    貢布對能不能拉動大石碾子心裡還是沒有底,但為了贏得楊監理放言的那頭牛,也為了二十二工段的夥計們吃上牛肉,他心血來潮地要眾人閃開,說:「我來試試。」

    這事驚動了鄰近工段的民工,跑道上人越聚越多,數百人形成夾道觀看的場面。只見貢布把穿在左肩的皮袍脫開,用力將皮袍的袖筒在腰間繫緊,裸露的上半身疙裡疙瘩的肌肉像牛腿上的腱子肉,結實而有力,他迅速把拉碾子的大繩套在肩上,看著楊監理說:「老兄,快去買牛吧。」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只要你能拉動它。」楊監理自信地笑了笑,輕鬆地抄起雙手。

    「哦呀,看我的。」貢布說罷朝手掌上習慣性地啐了一些唾沫,合掌用力搓得手心發燙,隨後躬下身做出蹬腿發力的姿勢。當緊繃的大繩牢牢縛住貢布的那一刻,他的嘴裡喊出:「幾、尼、松。」碾子和貢布的身體在大繩的輕微搖擺中僵持了數秒鐘。

    這時,土爾吉帶頭助陣高聲喊道,「幾、尼、松……」齊聲合力的叫喊匯聚在貢布的用力之中。就在眼珠即將要凸出來的那一瞬間,巨大的石碾子開始移動了。跑道上突然爆發出根嘿嘿的歡呼聲,楊監理一路鼓掌朝貢布走去,拍拍他的肩說:「好漢,兄弟我認了,等會兒我給牛的頭上扎一朵紅花給你送來。」

    貢布一人拉動了大石碾子的事像風一樣驟然間傳遍然打西飛機場,一夜間他便成為無人不曉的大力士。從此在這個聚集了上萬民工的工地上,誰都會按照故事的邏輯作出判斷,「最好別冒犯他,憑借他的力氣他能把人拋向天空。」未曾同他接觸過的人都被他的駭人壯舉所震懾了。每每他一露臉,石匠們便開始默不作聲地專心敲打石頭。

    「啊嘖嘖,土爾吉,萬萬沒有想到你的漢話就跟漢人說的一模一樣,說不定你跟他們一樣是吃豬肉長大的,過不了多久你也要當石匠了。」貢布的這番話讓土爾吉聽得發懵,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土爾吉無法判斷這番話是褒獎還是嘲諷,或許兩者都有。

    土爾吉和貢布最初被安排去三十多華里的紫駝西積石山運石料,貢布的好友曲珠是第二十二工段的工段長,年齡比他大五六歲,體形跟貢布一樣高大,說話時聲音粗聲粗氣的,像獒犬在牧場深處發出的叫聲。但曲珠平日待人極為寬厚,從不輕易動怒,嘴角時常掛著笑容,在民工中極有號召力。貢布在高興的時候偷偷告訴土爾吉,說曲珠那麼愛笑是因為喝了笑婆子的尿液。

    在同曲珠混熟後,他告訴土爾吉為什麼在生氣時臉上也掛著笑容,「三年前我同貢布一起干馬幫,一次途經松林口時遇到了甲棒,我為了救貢布吃了甲棒一槍。子彈從右肋骨下的腹腔射進,那一瞬間只是感到肚子裡一陣火辣辣地刺痛,有點像解大便逼急了時的那種脹痛,但脹痛感刷地一下跟解大便一樣沒有了,整個腹腔和肛門有一種涼悠悠的感覺。我在砍斷一個甲棒的手臂拿在手裡揮舞著攆跑其餘甲棒的同時,才發現槍眼處流出一小節腸子來,一看到血我立刻暈倒了。眾人把我抬到打箭爐教會醫院,一個藍眼睛的洋人醫生說要在腹腔內取出子彈肯定是大手術,但縫腸子是小手術,洋醫生說我運氣真好,醫院裡剛剛安裝了X光機,叫人把我抬進一個黑黢黢沒有一絲光線的屋子裡,洋人醫生還用漢話誇我,說我很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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