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41章    成千上萬的「劉大爺」在修草原上最大的「馬廄」 (3)
    土爾吉拴好馬來到橋上,用力蹬踏橋板咬緊牙關才拔掉被貢布插在橋板上的長刀。但剛才發生在眼前的驚心動魄的場面還在浮現,土爾吉盤腿坐在旁邊對張著大嘴側臥在橋上的貢布用極為討好的低聲說:「貢布阿哥,要是累了就在附近的人家歇息一晚,躺在橋上受涼了要病的,再說現在也不是睡覺的時候啊。」對這番話,貢布沒有任何的反應,鼻孔裡發出轟鳴的呼嚕聲。

    時間就像橋下的河水在嘩嘩嘩地向前移動,在漫長枯燥的等待中,土爾吉的思緒仍然還沉浸在貢布的點射中,擊中波瑪頭上帽子的情景仍然在記憶裡飛翔;記憶中土道領頭的七匹馬箭一般騰起的煙塵還在腦海裡密佈。

    不知過了多久,高過樹林的一座碉樓的受陽光照射的面已經從東轉到西,一群吃飽喝足的羊群發出咩咩咩的叫聲,同身後的樹林和碉樓組成一幅牧歸圖。這圖景讓土爾吉想起了參與繪製唐卡壁畫看師父勾線時的場景,繪畫的慾望驅使他的手指開始在鉛灰色的橋板上勾畫,遠景中托起太陽的群山,中景裡的樹林和高聳入雲的碉樓,一溜煙擠得你不讓我我不讓你的羊群,眼前的嘩嘩翻騰的河水和翻飛的經幡,這些景象通過指尖在橋板上留下了看不見的印跡。

    當羊群後面披垂著細密髮辮的牧羊女闖入土爾吉的視線後,他收起以指代筆的手停止了勾勒,頓時,貢覺措的身影立刻覆蓋了眼前的牧羊女,他傷感地埋下頭,心裡在問:「不知道貢覺措現在怎麼樣了。」這句擔憂的話,引出了貢覺措被兩個彪形大漢架住胳膊,雙腳離開地面懸在空中不停地蹬踏,聲嘶力竭地要他快逃的情景。「我不該拋下她不管。」他陷入了空前的自責中,淚水不知不覺打濕了臉龐,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

    直到太陽收回它照耀在樺樹林末梢的光線,太陽風吹乾了土爾吉臉頰上的淚水,他才從自責中回到現實。為了排遣孤獨和對遠方情人的思念,同時也是為了等待呼呼大睡的貢布的醒來,他從襁褓裡掏出光滑的七孔骨笛。有成人中指粗細的骨笛是爺爺格扎親自動手做的。阿爸曾經告訴土爾吉,它是爺爺在年輕時用一隻雙翅展開有兩個大漢那麼高的鷹的鷹腿做成的,是爺爺的最愛,它能吹奏出讓鷹和兔子都留步的聲音。後來,阿爸把爺爺的心愛之物傳給了他,略帶遺憾地說:「拿著,孩子,阿爸沒有吹骨笛的本事,還是你行。」

    一首爺爺流傳給他的曲子《心中的戀人》在伸臂橋上迴盪著。記得在入寺當喇嘛的第五個年頭,一年一度的寺廟跳神結束不久,他盤腿坐在絨布寺背後的曠地上吹響了骨笛,被無意中路過的洛絨老頭聽見了,患有哮喘的老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對他說:「我,我聽這骨笛,聽這骨笛的聲音,怎,怎麼越聽越像是老夥伴格紮在吹,於是我就朝著笛聲吹響的地方——的地方走來,原來是格扎的孫子在吹啊。」老洛絨唱出了曲子的歌詞:在季節河的草灘上/搭起潔白的帳篷/風兒吹拂帳篷/我怎能不想起心中的戀人。當時老頭時斷時續的歌聲令土爾吉擔憂,老頭的氣色和身體狀況說不清楚在哪一刻會因一口氣接不上來而到天堂去會老格扎。

    老洛絨是將自己的大騍馬遷往親戚家去配種的,「瞧瞧,它圓圓上翹的臀部多麼有力啊,保準馬駒生下來就能跑。」老頭用誇讚的口吻說。隨後便凝神貫注地聽土爾吉吹骨笛,那副認真的模樣彷彿被笛聲帶回了青春萌動的年月。也許在笛聲的某一個轉調的瞬間看見了老夥計格扎的愛情故事,他頗為感慨地說:「嗯,不錯,要是格扎活著,活著多好啊,他的笛聲不但能讓鷹和兔子停下來,而且還,還吹動了你阿奶的心。嘿嘿嘿。」

    當笛聲停止的時候,貢覺措依舊徘徊在土爾吉的思念裡,揮之不去。他拿著光滑的骨笛湊近鼻孔,一股愛情的味道帶著淡淡的清香和憂傷瀰漫著爺孫倆的浪漫,他苦笑著搖晃著骨笛對它說:「這骨笛豈止吹動了我阿奶的心,它還帶著爺爺吸引奶奶的魔力勾住了貢覺措的心,可惜啊!我沒有爺爺的那個福分……要是我有貢布的膽量就好了……」

    歎息聲中他同情人幽會的場景從記憶裡飄然而至,那是在草地上鋪滿紅、黃、藍、紫、白、粉等各色鮮花的季節。貢覺措的白馬在草坡與天的連接處低頭吃草,以藍天為背景的白馬像一朵凝固的白雲靜靜地站立著,一段時間以來白馬已經適應了小主人的外出喜好,不是騎著它四處遊蕩或奔跑,它只是輕鬆地搖著尾巴待在一旁觀望小主人的甜蜜愛情。很多時候,女主人都是跪伏在那個穿袈裟的男人的跟前,她雙手架棚在他的膝蓋上,將下巴擱在自己的手背上,兩眼深情地凝望著他。那癡情的眼神像兩道陽光照射著白雪一樣要把它融化似的,熾烈而近乎於貪婪,隨後兩道熾烈的眼光用盡了少女的全部春情,變得游離而模糊,她又一次幸福地走進了愛的幻覺裡。

    太陽在湛藍的天空同白馬一道看著盤腿吹笛的土爾吉和站著舞蹈的貢覺措,他倆也新奇地看著草地上自己的投影在各色花卉密織的大地毯上投下的印跡,貢覺措翩翩起舞,時而輕歌曼舞,時而急速旋轉;時而像蝴蝶翻飛,時而像蜻蜓點水,他們相愛著,幸福著。

    回憶引出的淚水鹹鹹的流淌在嘴角,淚水早已使他心碎了。流淌的河水同他的淚水互訴著衷腸。

    貢布怎麼喊也喊不醒,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高大壯實的身體從橋上移到河邊的避風處,在打理好馬匹後,他也躺下了。土爾吉經歷了一個思想極不平靜的夜,除了河水發出嘩嘩嘩極有節奏的聲音外,那就是不遠處傳來的貢布的呼嚕聲,河水聲同呼嚕聲此消彼長,音量由低到高,每一刻都給土爾吉造成一種等待,令人窒息的等待讓他通夜失眠。

    而貢布的這一睡,從太陽剛剛偏西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日出東山。

    一路上土爾吉紅腫著雙眼騎在馬上昏昏欲睡。在距飛機場不遠的河邊,他等待著去瓦澤村一戶農家歸來的貢布,貢布要把馬匹和槍支寄放在他的熟人布邛家裡。回來後兩人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歇息,望著眼前平靜流淌的河水兩人都沒有說話,像是在各自思考著各自的事情,眼前開闊的視線為他們提供了非常廣闊的思考空間,土爾吉用討好的口氣對貢布說:「以後別在其他人面前叫我扎洛了,叫我土爾吉或阿格都可以。」

    貢布聽後不以為然地說:「扎洛就扎洛,做都做了,有什麼?」然後將手裡一個薄薄的石頭貼著水面扔進河裡,薄石頭在平靜的水面上飄躍著,像串起的一串葫蘆。他看著水漂擊掌拍掉手上的塵土滿意地對土爾吉說:「好吧,你們這些讀經念佛的斯文人,又要做,又怕別人說,念你一路上規規矩矩的,我替你保密好了。」

    「卡作卡作,貢布啊,你的心腸像菩薩的一樣軟。」土爾吉雙手合十萬分感激地說。

    貢布卻壞笑著朝他努努嘴,意思是你這個一路上佯裝得老實巴交的扎洛居然也耍貧嘴。

    「向釋迦牟尼發誓,真的。」土爾吉用拇指在舌頭上一舔,做了一個敢於賭咒發誓的動作,對貢布努努嘴的質疑予以堅決地反駁,表示自己的謝意是發自內心的。

    看見他用舌頭舔拇指的時候,舌頭上的唾液立刻在拇指上變成了一個亮晶晶的水泡,而且這個水泡向他推來時一直附在拇指上沒有破滅,貢布哈哈哈地笑了,說:「你這個扎洛的心乾淨得像個孩子,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他也非常爽快地伸出拇指在舌苔上蘸了蘸,同土爾吉拇指貼拇指地抵在一起,把這一丟人的惡名永遠地冰凍在了記憶裡。

    土爾吉樂壞了,身體突然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精神上一直背負著的惡名如一個沉重的石頭頃刻間嘩地變成了一盆水,從他的頭上飛瀉而下,輕鬆了,只要貢布閉嘴,自己就是一個同大家一樣的俗人。此刻,他像一頭吃飽喝足有使不完的力氣的騾子走到貢布身邊,做出嬉皮笑臉的模樣,主動背上他的褡褳朝飛機場的方向走去。

    翻上距離飛機場最近的一座小山岡已經臨近黃昏,但站在山岡上可以把這個被稱為營關然打西的大壩子盡收眼底,一覽無餘。這個地方地形開闊,落山的太陽離遠處的地平線還有一段距離,斜照的陽光在這個巨大的空間裡像鍍金師給大地抹上了金燦燦的色彩,金色使這片大地顯得華麗炫目。頭上的藍天像洗過一樣純淨,黃色和藍色是土爾吉喜歡的顏色。

    「我們在這裡歇歇腳,修飛機場的人都還忙著。要等他們收工後才找得到曲珠。」貢布坐在一個石頭上瞧著遠處正在忙活的民工,由於斜照的陽光過於刺眼,他不得不用手遮住陽光起眼睛說話。

    「啊嘖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人在一起幹活,像搬家的螞蟻群。上萬的民工為平整一個壩子聚集在一起,這麼多的人做這件事都是為了打日本鬼子嗎?日本人什麼時候攻打飛機場呢?」土爾吉十分驚訝地問貢布。

    「你問的問題太複雜了,難道甲棒要搶的頭一天會告訴你,嗨,土爾吉,我們明天要來搶你了。你準備好了嗎?」貢布的反問使他啞口無言,片刻後貢布用緩和的語氣說:「半年前曲珠要我留下來時曾告訴我,要從康南康東康北各縣招來上萬民工修飛機場,等飛機場修好後,有很多很多的槍支、彈藥、藥品就裝在飛機的肚子裡飛到這裡,卸下來後,又用汽車從這裡拉到同日本人打仗的前線,有這麼多人幹的事,目的就是為了打日本鬼子。」

    聽了貢布似是而非的解釋他似懂非懂,他說的什麼飛機汽車這些東西跟想像中的日本鬼子還不一樣。想像日本人的形象並不難,只要是人就跟自己的身體沒有什麼差異,只是靈魂深處善與惡的數量多少不一樣而已,善的東西越多,成佛的可能就極大,反之成為惡魔的可能也就越大。但什麼飛機汽車,在土爾吉的印象中卻是一片霧氣,就像遠處奇形怪狀的雲。被護法神大黑天踏在腳下的那個赤身裸體的眼睛和嘴裡都流血的痛苦呻吟的人,就是早已在腦海裡形成的日本鬼子的形象,而汽車飛機呢?

    土爾吉背靠在褡褳上胡亂地想著,任隨額頭上的汗水往下淌,心想,「奇怪了,幾年前絨布寺收留的劉大爺,當時是偷偷地給達傑師父談及打日本人的事,生怕別人聽見了,而眼下,貢布卻旁若無人落落大方地講這事,而且是上萬的藏人也在做劉大爺做的事,更奇怪的是自己很快就要加入到裡面,同他們一起去打日本鬼子。太神怪了!真是菩薩給的一個前定。」望著遠處幹活的人群,觸景生情,土爾吉覺得自己的命運在冥冥中被牽著身不由己地朝日本人走去。

    此刻,在他眼裡彷彿看見遠處寬闊的平壩上上萬的民工都變成了打日本鬼子的「劉大爺」。自然而然地,那首在采金場學到的《松花江上》便清晰地在他輕聲地哼唱中緩緩而出,他下意識地從懷裡掏出卦繩,準備在哼完這首歌後為自己今後的命運卜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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