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43章 單根羊毛雖纖細搓成繩子能縛獅 (2)
    我被貢布和嘎瑪架著,只是感到傷口在X光機反覆地折騰下有些痛,只見洋人穿著一件厚厚的長衫,像戰士打仗時穿的鎧甲,說是用來保護自己的胸部、下身和膝蓋不受輻射。黑房子裡只有一束束光線來來回回掃動和卡卡卡地響,一番折騰後我被抬出黑房子。快到晚上的時候,穿著白長衫的洋人還帶來了另外一個洋人,他的頭皮亮亮的,頂上沒有一根頭髮,只有四周有一圈稀稀拉拉的黃顏色的頭髮。他的手裡拿著一張透明的厚厚的黑紙,問嘎瑪,來醫院前對病人做過什麼醫療上的處理,嘎瑪搖搖頭,禿頂洋人看了看藍眼睛洋人,聳聳肩,然後把那個透明的黑紙拿到電燈泡下看了又看,感歎著說:『上帝啊,這顆子彈哪裡去了?明明有槍眼啊,如果是打穿了身體,一定會有穿孔的出口呀!這該死的子彈鑽到哪裡去了呢?』藍眼睛在聳肩的同時一抿嘴一歪頭,用開玩笑的口氣說:『那就只有一種可能,子彈是從屁眼裡鑽出去的。

    』藍眼睛的提醒讓禿頂洋人突然開悟似的說:『死神也有捉弄人的時候,你還別說,也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呢。』說完便叫貢布和嘎瑪一人抬起一條腿,然後自己一頭鑽入我的胯下,用手電筒在我的屁眼處照來照去,他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肛門,我甚至能感覺到他鼻孔發出的氣浪,當他發現我的屁眼四周有一圈發亮的氣泡後,大聲說:『上帝啊!上帝,太不可思議了,約翰你來看,那顆該死的子彈居然從屁眼裡鑽出來了。哈哈,本世紀最奇特的臨床病例,我可以申請獲諾貝爾醫學獎了。接下來的事好辦了,縫上腸子休息一段時間就好了。不過他的腎受了點輕微的震動傷,以後可能是一個可愛的面帶笑容的天使。』貢布不解地問:『醫生,什麼是天使?』禿頂約翰聳聳肩又將頭一歪,對貢布說:『天使就是有事沒事都愛發笑的人。』後來在我傷癒後離開醫院時,兩位洋醫生又拿出可以在大白天透視的小X光機同我合影,說是要拿著這張照片去獲獎。後來果然如洋人醫生說的那樣,我變成了一個愛笑的男人。」

    曲珠的趣事讓土爾吉足足偷笑了三個月,同時還在這位愛笑的人那裡學到了不少的東西,比如修築飛機場第一件事是挖掉草坪,然後將地面鋪得平平整整,平整後鋪上「狗頭石」,在它上面澆灌黃泥漿,等待黃泥漿干後再鋪上「公分石」,再鋪上黃泥漿,接下來就用上千斤重的二三十人拉的大石碾子反覆地滾碾,這樣就OK了!這是曲珠學西康建設廳邀請來的美國技術人員的口氣說的結束語。而後,土爾吉知道了黃頭髮高鼻子的美國技術員連連說OKOK就意味著工程質量過關了。他還發現這些洋人說話的時候,還帶有許多手勢和表情,說OK的時候還用拇指尖挨著食指尖,其餘的三根手指豎起,然後連連點頭;如果是施工的質量不過關的話,就一邊說NO一邊聳肩並不停地搖頭。後來他能用三種語言——藏語、漢語、英語表達是或不是、好或不好。

    二十幾個巨大的石碾子停在跑道的空地上,如沒有它們平整跑道而只用打夯的辦法,工程進度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半年來土爾吉和所有的藏人對平整這麼大的空地用來起降飛機始終難以理解,起降飛機這一新的術語完全超出了高原人的想像空間。

    儘管土爾吉為這事想「破」了腦袋,但這個迷一直未解,後來在夏季的一個傍晚,與土爾吉同住一個棚子裡的漢人曹福順把飛機的事告訴了他。曹福順做出一副見多識廣的模樣像哄小孩似的說:「飛機,我見多了,修新津機場的時候,我們家的三畝水田就被****徵用了。飛機,我這麼給你們說吧,就像鳥兒那樣飛,只不過飛機飛起來,它的翅膀不像鳥兒那樣不停地扇動,它是固定不動的,上面坐有開飛機的駕駛員,他們負責起飛、飛行、降落,飛機飛起來的時候發出唔——唔——唔的響聲。」看見土爾吉和貢佈滿臉的疑惑,他急得不停地搓手心,搓了半天像是「搓」出了表述,說:「我這麼說吧,飛機就是腳爪上安裝了輪子的鳥。它起飛的時候和落地的時候全靠腳上的輪子轉動的慣性起作用……」

    曹福順的「解密」成為許多人的催眠曲,唯獨土爾吉在眾人鼾聲大作的時候,還在問曹福順,問他一些關於內地的新鮮事,日積月累地,那些新鮮事和土爾吉的漢話就像每日往寺廟的功德箱投進的一枚枚藏銀一天天地增加。

    然而,土爾吉同曹福順的夜聊常常被貢布粗暴地打斷。無人時貢布用開導的口吻說:「你這個愛管閒事問這問那的扎洛,如果好好地在寺廟裡守好自己的本分,不去招惹寺廟外的俗人事,憑借你的聰明早就考上受人尊敬的格西了。你就是被這些亂糟糟的俗事搞得霉兮兮的。想當一個萬事通嗎?那你就去當說唱藝人啊,還是好好想想機場修好後我們去哪裡吧。」

    貢布的話一針見血地戳到了土爾吉最為疼痛的那根神經,但土爾吉對外界濃厚的好奇心還是無法被沖淡的,它像繪製唐卡用的角膠一樣牢牢地黏附在他的憧憬裡。好奇就像藏地一些酒鬼對酒的迷戀一樣,常常做出一些掩耳盜鈴的可笑事,最為直觀的表現就是一個動作兩句話。這個動作是:只要在清醒的時候一遇見熟人、朋友、親戚,就伸出舌頭和拇指將其對接在一起,這一對接就等於向別人發了無聲的毒誓,相似於漢地情人間的「海誓山盟」,相似於朋友間的「敢拿腦袋擔保」;兩句話就是:「尼瑪拉薩」或「覺仁布」,逢人就說自己又在寺廟向菩薩或向某某大活佛賭了咒。

    絕大多數酒鬼在信誓旦旦時的表情都是那樣絕對的真誠和無助,但酒無疑像一個搔首弄姿的蕩婦,酒鬼們只要一聞到酒氣的飄香,那標誌性的動作和經典的誓言頃刻間灰飛煙滅,誓言和酒永遠是酒鬼的雙面幣,一面是清醒一面是糊塗,清醒時要的是誓言,糊塗時要的是酒精。好奇已成為土爾吉的酒精,也成為他的雙面幣,一面是女人一面是信仰,這兩面在他的內心是統一的,但外力卻讓他的生活變得面目全非。

    曹福順關於飛機的描述於土爾吉完全是天書,就像給在黑暗裡使用酥油燈的藏人講電燈泡是發光的照明工具一樣的天書,但曹福順的描述多少讓同在一起的藏人民工對飛機的樣子有了一個模糊的印象——飛機就是比鳥兒大得多的用鐵做的「鳥兒」;飛機場就是沒有圍欄的「關飛機」的「大馬廄」。

    一個充滿遐想的黃昏,土爾吉依照道聽途說的描述,用熬茶熄滅後的炭黑在工棚的木牆上憑借想像畫了一架飛機。土爾吉想像中的飛機就是扇動翅膀的沒有羽毛的鳥兒,在勾畫好大致輪廓的同時他開始琢磨,心想,「飛機是由人來駕馭的,就像騎馬一定會有騎手。」於是他用炭黑在飛機的脊背上添加了一個駕馭飛機的「騎手」,「騎手」叉開雙腳站在飛機的背上,像內地趕大車的車把式,一根類似於韁繩的長繩子直接套在飛機頭部的「嘴角」上,他認為它是用來控制飛機飛左飛右飛上飛下的。

    為了表現出飛機是在高空飛翔,他還特意在飛機的前後勾畫了一些雲團;為了表現飛機像閃電一樣的快速,還在飛機的翅膀和尾部「飄」出三道直線;考慮在雲端上的「騎手」一定非常寒冷,因此「騎手」應該捂得嚴嚴實實的,不然「騎手」一定會在天上凍成冰塊。接下來他按照藏式的穿著畫了一位駕駛飛機的「騎手」,「騎手」頭上戴著最保暖的狐皮帽,帽子兩邊吊著的狐狸爪子用死結繫在下巴上,眼睛上罩著一副馱腳娃用來遮雪光和陽光的眼鏡,眼鏡是用犛牛尾巴上的牛毛編織而成的,既保暖又擋光;「騎手」穿一件厚厚的老羊皮藏袍,腰間繫上一條寬寬的腰帶,藏袍的衣襟立在牛毛編織的眼鏡的下端,直接罩住了臉蛋、鼻子和嘴巴,這樣一來便暖和了;厚藏袍的下擺直接蓋過膝頭,正好和康靴靴筒上緣交接。終於,一架飛機、一個全藏式武裝的空中「騎手」在他的筆下誕生了。

    飛機落地的「爪子」被輪子取代了,當他手裡的炭黑在畫完輪子的最後一筆之後,他退後幾步滿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大作,但怎麼也沒法畫出飛機飛行時發出的嗚嗚嗚的巨大響聲。這一難題後來在離機場兩公里遠的省立農場處一位看大門的中年漢人那裡得到了解決,看門人餵了一群鴿子,在一些鴿子的腿上捆綁了鴿哨。他深受啟發,於是在飛機的輪胎邊上畫了一對鴿哨,畫好鴿哨後他對這幅圖非常滿意,心想,畫在輪子上的鴿哨會發出轟鳴聲了。

    一個晴朗的傍晚,休息時分,齙牙齒曹福順蹲在一堆「狗頭石」邊抽葉子煙,無意中看見了木板上的畫,「老弟,我沒有猜錯的話,這一定是你畫的飛機?」他滿臉疑惑地歪著頭用長長的煙斗指指木板上的飛機問土爾吉,還沒有聽土爾吉的解釋就哈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我是照著你說的樣子畫的呀,不像嗎?」他反問曹福順,但很快他發現了自己的破綻,漢地「騎飛機」的人一定不穿藏裝,他背著曹福順偷偷地吐出舌頭。令土爾吉不解的是,平日裡這位永遠透出一副苦寒模樣的人竟然笑得如此過癮,開心的笑使他的身子直哆嗦,笑得比抽煙還要過癮,長時間的大笑竟使他忘記了抽煙葉,一柱灰白的煙末立在煙嘴裡,直到咯咯咯笑得抖動不停的身子將煙柱抖掉。

    「難道是我的畫鬧出大笑話了?」土爾吉猜測到自己鬧大笑話了。

    曹福順慢慢從大笑中緩過氣來,用笑得帶結巴的口氣指著那幅畫,問:「這——這,這就是——飛——飛機呀?」那被煙葉熏得黑黃黑黃的齙牙也充滿了疑問。

    聽見這毫無顧忌的大笑聲,民工們紛紛鑽出工棚圍攏過來看稀奇,莫名其妙地看著笑得咯咯咯又在比畫的曹福順,眾人順著他所指的木板上的畫,分成兩撥人形成兩個圍觀的圈子,一撥人圍著看木板上的那幅畫;一撥人圍住看笑得死去活來的曹福順。

    當時土爾吉並沒有對自己的畫感到有什麼特別難為情的地方,而是覺得笑得收不住口的曹福順好像被「飛機圖」逗瘋了,心想一幅畫竟讓一個中年人瘋了,那是天大的罪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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