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30章 撒手劈開生死路 (2)
    「有道理,」土爾吉一邊嚼著糌粑一邊肯定他的話,「不過,你以後叫我土爾吉好了。」他表情嚴肅地叮囑貢布。但心裡認為貢布雖然看上去牛高馬大的,其實他的心有馬尾巴毛那麼細,他對於飢餓的確很有感悟,的確是這樣,人飢餓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只要眼前放了能吃的食物,不管是什麼食物吃起來都很香。眼下的飢餓感更加證實了貢布的話的正確性。

    「好的,小……」貢布說出「小」就故意剎車了,其表情介於同意或不同意之間,笑得格外古怪的臉上兩眼故意直視著土爾吉並不停地眨動,那長長的眼睫毛翻捲得特別好看。

    土爾吉也嘟起嘴瞪圓眼睛與他對視著,兩副帶著古怪面孔的臉隔著燃燒的火苗對視僵持數分鐘後,雙方的身體開始因滑稽帶來的愉快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貢布再也忍不住了,爆出哈哈哈哈哈的大笑聲,土爾吉也憋不住地爆笑起來。笑聲向四周發散開去,驚動了不遠處的雪上飛,它用極為誇張的嘶鳴聲回應著兩人因相互搞笑而突然驟生的友誼。康巴人席間取樂調侃的習慣在水草地邊延續著。

    此時無風,除了篝火時而零星地發出極為短暫的炸裂聲外,出奇的寧靜為大地提供了康人豪爽自在的快樂笑聲,在這片人神共享的土地上,有時交流中特別誇張的表情勝過語言所表達出的效果。

    貢布喝乾碗裡最後一滴清茶後用舌頭啪地彈了一個響舌,用康人特有的習慣表示嘴巴裡的食物已經下肚。剛才同土爾吉開玩笑時愉快的表情已蕩然無存,他帶著嚴肅的表情說:「好兄弟,現在還不是我們哈哈大笑的時候,收拾家什趕路吧。」

    命運很快把各自的孤獨轉化為協作互助,結伴驅散了孤獨,互助帶來的快樂早已取代了土爾吉對貢布戲稱自己為「小姑娘」的不滿。他以不爭辯的沉默接受了這一戲稱,起身端起小銅鍋細心地把茶水倒掉,剩下的茶葉仍然留在鍋裡以備下一次再用。

    在七歲那年秋季轉場的時節,土爾吉正患感冒發燒,同阿媽坐在那頭毛髮灰色的大騍馬背上,阿媽用臉貼在兒子發燙的額頭上,看著阿爸將銅鍋裡的茶水倒掉,輕言細語地對兒子說:「阿格,在牧區或是在農區,人們很少將熬過五次茶水的茶葉倒掉。為什麼呢,因為從漢地運來的茶葉同牛羊、糌粑和酥油已成為我們生命中最不能缺少的東西,哪怕茶葉熬得失去了茶色也捨不得輕易把它丟了,而是把它拿來喂牲口,牲口吃了後毛色會更加光亮。阿格,這些都記住了吧。」土爾吉在回憶中把小銅鍋放進褡褳仔細地繫好繩結,阿媽的聲音和面孔掀起了他對她和家人的牽掛,他有些心情沮喪地去牽不遠處已經吃得飽飽的雪上飛。

    「嘿嘿,這個小扎洛還挺勤快的,是個好夥伴。」貢布注視著土爾吉對他給了一個評語。暗含笑意地用拌和糌粑的油手在嘴上一抹,嘴裡唸唸有詞地在三石灶的火堆上覆蓋了一層泥土將其熄滅,用敬畏火神的目光盯住熄滅的火堆後退了幾步,一邊後退一邊擊掌抖掉手掌上的泥土,然後神經質地站在原地三百六十度勻速地轉了一圈,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貢布出乎意料的舉動讓土爾吉覺得這人有些裝神弄鬼。他歪著頭像是在傾耳聆聽、又像是在觀察,誇張地聳聳特別大號的鼻子,獵狗一樣似乎嗅到了空氣中混雜的不安,隨即轉身對土爾吉悄聲細語地說:「不好,出奇的靜,我們得趕快離開此地。」說話的語氣像是生怕別人聽見一樣,表情像是在借有月光的火塘邊給膽小的孩子們講神魔鬼怪的故事。

    土爾吉被他神秘緊張的神情所感染,屏住呼吸放亮眼睛看了看悄無聲息的四周,遠處的山巒開始慢慢頂托起逐漸積厚的雲層;沒有一絲風的吹拂,腳下飽脹雨水的鵝絨草被剛才強勁的陽光曬烤了一陣,不是僅僅只耷拉著頭,而是齊刷刷地從腰部就朝下耷拉著,顯得毫無生機和活力;溪水潺潺地流淌著,因為平坦而沒有半點落差所帶來的碰撞,完全可以被忽略為此刻的空間裡沒有分毫靈動的存在。唯一提醒他有生命跡象的是左上方的天空裡,一隻不知道監視了他們多長時間的鷹定格在空中,它有時紋絲不動地停在藍天,有時卻輕輕扇動幾下翅膀大有扶搖直上九天的氣勢,那傲藐長空的氣勢似乎向無邊在暗示,如果它盡情拍擊翅膀這一方天空是不夠它展翅飛翔的。

    從小到大土爾吉不止一次用羨慕的眼神望著展翅飛翔的鷹越過一道又一道的山巒,直到在他的視線裡消失。不過,那種翅膀成全的遠行帶給他的只是某種條件上的遺憾,人和鷹是無法相比的,因為佛認為心靈在空間上是無邊無際的,在時間上是無始無終的,這種宇宙觀是小腦袋鷹無法構建的,他只不過是想將自己寄放在鷹的身體上借助鷹的翅膀去完成一次俯瞰大地的飛越。無怪漢僧淨緣在告別絨布寺時曾熱淚盈眶地大聲感歎說,「曠達而閉塞的雪域青藏孕育著冥想打坐的哲學土壤。」

    淨緣的感歎被極易對外界事物發生濃厚興趣的土爾吉記住了,雖然他對「哲學」兩字完全陌生,但卻隱約感受到這詞與佛的關於生命中生與死的本源有關。

    幾乎沒有單獨遠行經驗的土爾吉並沒有覺察出眼下的環境與喝茶打尖前有什麼異樣,認為貢布神經質的舉動是在自己面前賣弄,心裡冷冷一笑,但又覺得這人真有趣,像藏人笑話故事裡的人物阿古登巴——幽默、機智。

    與之相反,貢布的反應卻與土爾吉大相逕庭。他像狐狸一樣歪著頭想聽出過於的寧靜帶給他的某種不祥的暗示,說:「你牽雪上飛走前面,我們要走過眼前的草灘跨過那座木橋過河後才能騎馬趕路,我在後面。」說完後努努嘴示意土爾吉先走,然後下意識地用右手緊緊握住斜插在腰間的康巴刀,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麼帶著有些遺憾的神色對土爾吉說:「你怎麼身上連一把吃肉或防身的刀子都不帶呢?」話剛說出,但他隨即就反應過來,帶有責怪自己的口吻說:「你看,你看,我這個牛變的,你雖然是扎洛,但在過去是一個喇嘛啊,喇嘛怎麼能帶刀呢。哈哈,小姑娘,我冤枉你了,放心走你的路吧,有我在就什麼都不要怕。」

    轉瞬間頭頂那碧藍如洗的天空被烏雲遮蓋了,從滾滾低壓的雲層裡飄下了雪花,土爾吉全然顧不上飄落而至的雪花,就因貢布說自己是一個喇嘛頓時心生喜悅,心想,「自從自己被寺廟逐出後,本部落的人就不把自己當人看,如今這個搭救自己的人明明知道我是一個扎洛,還堅持說我是一個喇嘛。」傷感中得到的空前安慰觸及了最痛的那根痛神經,他回過頭來看了看貢布,用百感交集的表情衝著他笑了笑,說:「謝謝你,貢布,你真是一個大好人。你不是山頂上的圓石兩邊滾,我今生今世認定你做朋友,就是下輩子我也認你做我的朋友!」土爾吉伸出舌頭尖用右手的拇指頂住,並用舌尖舔了舔拇指,說:「我向三寶賭咒發誓,我這輩子認定的事下輩子也不會悔改。」聲音突然哽咽了,難過地將頭扭向一邊,豎起賭咒的拇指伸向貢布,紛落的淚珠灑在胸前,身體顫巍巍地抽搐不已。

    土爾吉極為認真地做出賭咒發誓的舉動讓素來大大咧咧的貢布感動了,他把腦袋搖晃得撥浪鼓一般,嘴裡發出阿克阿克的感歎,意思是說土爾吉的話言重了。他愣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覺得好笑,但又不能也不敢笑,怕傷及土爾吉的面子。土爾吉的真情逼著貢布也做了同樣賭咒發誓的動作,他的手掌在腰際間反覆揩擦著,然後豎起拇指頂在土爾吉的拇指上,不無莊重地說:「向三寶賭咒發誓,永遠認你做朋友。」

    「孩子你要記住,當兩個藏人的大拇指頂在一起,就等於心走在了一起。發誓的話不是早上的甘露,而是刻在石板上的字。」這句話是土爾吉在出家的頭一年阿爸與布瓊瓊家達成草地邊界協議時告訴他的。當時在歐珠巴頭人的調解下,阿爸的拇指同布瓊瓊的拇指貼在一起。後來土爾吉在五年後的絨布寺念大經的日子裡,從拉薩請來的納迦大活佛曾打趣地對這一手勢做了經典講解,他說:「這是雪域牧民取信於對方的傳統手勢,是在太陽下或在菩薩的塑像前男人們表達友誼長存的一種形式。它同雪域之外的男人山盟海誓時的握手、擁抱、胸碰胸、抱拳拱手、兩手較勁的掰在一起有異曲同工之妙,這個手勢不用說明一看就是藏人發明的。」活佛說這話的時候將拇指高高舉過頭頂,在場的僧眾呵呵呵地笑了。

    緊貼著貢布大拇指的感覺使土爾吉重新找到了做人的自信,他突然蹲在地上摀住臉哇地一聲號啕大哭起來。貢布似乎從哭聲中看到了這位新朋友的委屈和磨難,悲憫地埋下頭看著雙肩不停抽動的土爾吉,他被土爾吉突然發出的哭聲感染了,沒有藉故要趕路而阻攔土爾吉,而是任他宣洩。

    悲慟的哭聲將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呈現出來,像夢裡雜亂無章的幻境。幻境裡七零八落的碎片突然聚合又突然散開,沒有連續性,斷斷續續,有來自天上的被稱為天神的代言神巫——拉巴帶著厚重的鐵製頭盔,穿一雙靴底寬厚呈船形的高筒靴,口裡念誦著讚頌護法神的祈願文,在讚頌中感到護法神附體後,神巫拉巴逐漸變得躁動不安,他緊閉雙眼,面色由黃逐漸轉紅,雙腳、雙手和身子慢慢開始抽搐,由慢到快,由弱到強,與此同時,神香繚繞,鼓樂齊鳴。震撼靈魂的聲音使自己的身體在神巫的詛咒中像吹出的肥皂泡,一個接一個地爆破炸裂,唯有孤獨的靈魂沉降著朝地獄飄去;來自地上的一撥接一撥的「樂於助人」的好事者把他的名字和年齡連同厲害的密咒——「具魔牛角惡咒法」、「四臂大神密咒法」「大紅司命主命咒法」「四洲贊垛」之類的咒語一起寫在紙上,折疊起來後放入靴底,在蒙面拉巴的主持下不停地踏步、跳動,猛烈地踩踏靴底的咒符和他的名字;甚至還看見有專門施咒的女巫祈請各路怒目神靈,念誦土爾吉的名字,用來自地獄的怪異之聲咒罵他。同時,無數位披頭散髮的女巫在煙熏火燎的氛圍裡邊念誦邊跺腳,並不停地從麵粉一樣的地上拾起塵土朝自己肩上揚撒,同時不停地抖動裙袍的下擺……

    土爾吉從有記憶開始就知道婦女朝男人吐口水,或抖動裙袍的下擺,或抓起地上的塵土朝自己的肩上拋撒,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是對對方最大的侮辱和蔑視。然而,這一切似乎在他與貢布用拇指起誓的那一瞬間都灰飛煙滅了,怎不叫他「一哭為快」呢。那哭聲裡夾雜著委屈、傷感、憤怒、不公、出走、留戀、快樂等眾多的成分,今天終於在一個素不相識的救命者面前釋放出來了。情緒釋放過後的輕鬆感從被淚水清洗過的眼眶間朝心裡和身體的各個部位擴散,真是一次痛快的號啕大哭,長期的壓抑獲得了空前的慰藉。

    當波狀起伏的大地濾盡土爾吉的宣洩後,他從馬脖子上晃動的鈴聲中清醒過來,轉身想同殿後的貢布打招呼,沒想到身後空空蕩蕩的,他才意識到耽誤了出發的時間。當他轉過身來朝即將經過的遠處望去的時候,看見貢布小小的人影已經站在橋對岸的路邊一動不動地等待他動身趕路,他迅速牽著雪上飛急急匆匆朝貢布走去,任風把臉上的淚水風乾。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雪花在無風的空氣中靜靜地垂直降落,越落越密,道路逐漸變得泥濘起來。當土爾吉大踏步地走過木橋時,橋面上已經鋪了一層薄薄的積雪。他把臉埋在收攏的衣襟裡,左右衣襟正好接觸到眼眶的下沿,眼看著腳下的路,眼睫毛剛好擋住款款飄落的雪花,融化的雪花在眼睛上形成一陣冰涼。他用似乎質問貢布的眼神嘲笑著這位殺人者的過於敏感,四天來一直擔憂的懼怕就此消失了。同貢布相處的三個夜晚,他幾乎都是睜著一隻眼睛在睡覺,他害怕這位殺人者有幹掉自己的動機,眼下這一困惑消失了,而且他取笑貢布同自己一樣也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畏懼。

    當兩人的目光穿越雪花相遇的一瞬間,土爾吉看見貢布冷冷地一笑,說道:「沒在橋上出事是我們的萬幸,說不定追殺我們的對手就在前面那座山的某一個險要地段等待我們。看見了嗎?前面的那座神山名叫措拉(海子山)山。」貢布不等土爾吉搭腔便向神山行了跪拜禮,口裡唸唸有詞,跪拜之後便加快步伐朝即將被雪覆蓋的依稀可見的山路走去。

    「三寶護佑,但願我們能平平安安地走過那個險要地段。」土爾吉表面上用不願意得罪朋友的口吻應承貢布的判斷,但心裡卻在嘲笑貢布過於小題大做。當時的土爾吉哪裡知道貢布是「江湖上的一本活字典」,哪裡知道俗塵的險惡。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誰都沒有說話。密集的雪花擋住了前行的視線,無法看見十步以外的景物,他開始擔心貢布預料的對手會像咬人的惡狗一樣隨時從某個地方竄出,突來的緊張驅趕了累意,只感到腳下的路過於漫長,印證了馱腳娃那句「路比命長」的口頭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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