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29章 撒手劈開生死路 (1)
    四天的一路狂奔黑馬將土爾吉和漢子帶向了異鄉。

    土爾吉當下的唯一念頭就是遠離熊朵草原,越遠越好,用一句草原諺語來形容此時的心情最為恰當——撒手劈開生死路,轉身跳出是非地。

    一路上極富節奏的馬蹄聲使土爾吉聯想到為格薩爾王在冰天雪地裡送信的那匹馬,等信送到大王手裡時,馬的蹄子竟成了白色,跟胯下的馬蹄一樣,他暗自為黑馬取了一個名字——四蹄白。幾天來四蹄白的蹄聲成為連接土爾吉和救命人共同踏向未知的奏鳴曲。

    “倒霉的雨一直不停,照馱腳娃(馬幫)的習慣,這個時候正是找有草有水的地方熬茶打尖的時候。但你和我不能這樣,我們各自的仇家說不定正像餓狼一樣四處找我們。”當黑馬吃力地噴著鼻息沖上一個山坡時,救命的漢子終於開口說話了。

    一路上漢子除了發出驅趕馬匹的聲音外,一直保持著沉默。走到山坡的頂端,他用握韁繩的手指了指馬頭的左前方,說:“看見了嗎?那個地方的天是藍的,沒有雨。我們在那裡的小河邊熬茶打尖,讓雪上飛吃些草再趕路。”

    土爾吉用手抹掉臉上的雨水沒有回答,只顧盯著落在他氈衣上的雨水沿著氈衣的皺褶牽線似的往下流,同他滿臉的雨水匯集到下巴間牽線似的往下流一樣。他聽清楚了漢子叫黑馬雪上飛,與他叫的四蹄白相差無幾,他隨了主人的叫法。雪上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背上散發的熱氣與他倆瑟瑟發抖的冰涼身子形成極強的反差。

    一炷香的工夫,從馬蹄大狐步奔跑逐漸轉換為小走直到在草地上發出坨坨坨的響聲消失為止,他知道漢子收住了韁繩,他們來到了晴朗的小河邊。正如他料定的太陽高懸在藍天幕上,釋放出溫暖的陽光,這就是瞬息萬變的高原景象——東邊日出西邊雨。

    逃命的路上土爾吉一直在揣摩救命者帶他逃走的動機,心想,“這人與自己無親無故無恩無怨,憑什麼呢?”這是個謎,但見他為了讓自己遠離追殺者而毫不心痛胯下的雪上飛,他便能肯定這人的確是在盡心地幫助他,至少對他沒有惡意,正如他說的那樣我們都在躲避各自的仇家。“那麼他又是出於何種原因被人追殺呢?”對這一點土爾吉極為好奇。

    雪上飛剛站定土爾吉就跳下馬背,下馬後他沒有響應漢子的話,而是迅速回望了身後,警惕地看看有沒有追趕的人馬。欣喜的是身後的景象除了波浪般綿延起伏的草原外,就是陰雨綿綿的晦澀陰冷的天空,烏雲厚厚地壓在綿延起伏的山腰間。剛落地的腿麻木得沒有知覺,土爾吉努力邁腿朝前走了幾步,盡量使麻木的腿恢復正常。

    腳下的草地恰好在陽光的塗抹下染上了一層金輝,草地間彎彎曲曲的溪流發出閃爍跳動的金光,草原午後的寧靜和單調呈現在眼前,絲毫沒有因“前跑後追”引發的躁動而不安。面對這普通而尋常的景致,土爾吉的心境頓時融入了空前的寧靜之中。欣喜之余,他套近乎似的問漢子:“大哥,你救了我的命,直到現在我連一句感謝的話都沒有說,甚至連你怎麼稱呼都不知道,真是過意不去,不知道如何感謝你才是。”話裡帶著明顯示好的口吻。他想用示好的口吻來獲知漢子下一步的態度。憑直覺他感到這漢子是一個有勇有謀的人,他那虎背熊腰的身軀,是老熊見後都要有意躲開的那一類,一種視角上的勇猛使土爾吉有了安全感。再者兩人一路做伴是可以相互照應的,甚至土爾吉擔心他會隨時提出分道揚鑣。

    “我叫貢布。”貢布翻身下馬後用臉貼了一下雪上飛長長的臉,一路上那副莊重的面孔頓時有了粗紋路的笑紋,像凶悍的獒犬看見自己的幼崽一樣充滿了愛意。“有什麼好謝的,真的要謝,就謝我的雪上飛吧,沒有它我也救不了你。這是一種緣分吧。就像那個為你敢於去死的女人,你應謝謝她,你像我一樣,我們都遇到了好女人,菩薩保佑。”說話的同時貢布將韁繩從頭頂拋在馬脖子的下方,盡量使馬埋頭就能啃到青草。

    土爾吉悲哀地低下頭,情人橫刀自刎的動人場面再次充斥在整個腦海裡,“難道貢布的女人也像貢覺措一樣用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想。

    如釋重負的雪上飛像聽懂了主人的話,興奮地用前蹄在草地上翻刨了幾下,馬尾有力地在臀部掃來掃去,三五只色彩斑斕的蝴蝶像是嗅到了馬蹄上踏花後帶來的香味,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在雪上飛雪白的四蹄間繞來飛去,碩大的牛蚊叮在雪上飛的大腿根部,使得根部的肌肉急促地抽搐。雪上飛極不耐煩地噴了幾個響鼻,迅速埋下頭大口大口嚼食青草。

    “嗨,小姑娘,你把雪上飛牽到那片有水的草地邊讓它吃個飽,我去拾些柴火准備熬茶。”貢布說完從褡褳裡掏出一個黑黢黢的小銅鍋,邁開騎手下馬後特有的羅圈腿鵝一樣搖擺著朝山坡下走去,說話時把小銅鍋在空中晃了晃,用動作強調自己是不多言的人。

    “別小姑娘小姑娘地叫我,我有名字,叫我土爾吉,哦,不,干脆叫我阿格好了。”聽出貢布的話流露出不與他分道揚鑣的意思,土爾吉興奮不已,他從心裡感激這位帶著自己脫離“虎口”的漢子,但說出的話卻不是心頭之意,脫口即出的話是要糾正貢布小瞧他的稱呼。

    “嘿嘿,叫你小姑娘對你已經是夠客氣了,一看你就是不干粗活的學經喇嘛,干嗎不好好地當喇嘛,好好地讀經,又有供養,可偏偏管不住‘下面’的那玩意兒,硬是要得到一個被眾人吐口水的罵名。”貢布不動身子而是扭過頭來乜斜著眼,凶巴巴地質問他,表現出一副睥睨不屑的樣子。停頓片刻,他看見土爾吉無言的窘迫,又笑笑說:“哈哈,不過話又說回來,扎洛這個罵名在我看來,也算不上什麼不光彩的事。不就是一個小喇嘛睡了一個女人嘛,這對我一個俗人而言,那算什麼啊?我睡過的女人跟大牧戶家的羊群一樣多。”他說完便將雙手圍抱起來,十分得意地做了一個抱著一大群羊(女人)的手勢,但他很快又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話,迅速地做了一個鬼臉,吐出舌頭露在嘴外,半天收不回去,用手在後腦勺摸來摸去,大聲說:“該死,我冒犯菩薩了!真該死,呸!呸!呸!黃教喇嘛怎麼能睡女人呢?”話一完便朝土爾吉投來詭秘的眼神,沉默稍時便哈哈哈地笑著走向溪水邊。

    貢布刺一般的快言快語像一群繞在牛屁股後的蚊子蜇得土爾吉既痛又癢,幾句話既包含有不屑,又包含有同情和理解,甚至還智慧地同菩薩開著玩笑,這些話令他琢磨、回味。

    瞧著鵝一樣搖擺著身姿走向溪邊的貢布,土爾吉覺得這漢子什麼都大一號——額頭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大,而且是一個非常聰明又善解人意的人。盡管看上去不怒自威,但他說出來的話的含義中有一半是通過眼神和面部表情的豐富變化加以完成的,像一個經常參與處理草場邊界糾紛的談判高手。他頓時對貢布心生好感,認為在空前迷茫的逃命路上與他相識是菩薩的恩典,為自己在逃亡的路上結了一個善緣。

    土爾吉有意將繩子放長些,將繩的另一頭在手心裡繞纏了兩圈。雪上飛似乎領會了他的意圖,迅速埋下頭開始刷刷刷地啃吃起青草來,烏黑油亮的馬尾輕輕地在後腿間搖擺著。

    “三寶護佑。”土爾吉輕閉雙眼雙手合十高舉過頭頂然後移到額頭再放至胸前,面對熊朵草原做了一個短暫而愜意的深呼吸,欲將因扎洛這個被羞辱的罵名而招致的壓抑、委屈、苦悶、絕望等悲傷,通過貢布無意間充滿智慧的一番話統統呼出,求佛陀悲憫的胸懷吸納濾淨所有的穢氣。

    雪上飛肥厚的鼻尖貼地啃噬青草的半徑越來越大,它的牙齒像收割青稞的鐮刀一樣快速而准確,逐漸繃直的韁繩提醒土爾吉中斷了祈願和觀想。他順著馬移動的方向走了幾步,深感在剛才的觀想中看見草地上混有污泥的積雪被陽光融化了,草地的新綠覆蓋了晦澀的一切。他抬頭放眼遠處起伏的群山,某種失缺已久的舒坦向寬廣無垠的波狀群峰撲去,就像尊者米拉日巴告訴弟子的:“這輪回世間,凡事都是積攢起來的要耗盡;造作起來的要壞滅;聚合攏來的要分散;生了的要死亡。這些苦惱都是決定無疑的。首先,要把這些自己為自己安排的苦惱之業拋棄。”

    米拉日巴的箴言在草地上延展開來,土爾吉幸福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湧出眼眶橫流在臉頰,“這一定是遠行所帶來的好處,但願這是一個好兆頭。”他期望今後的日子延續這美好的預期。突然間在淚水和光照形成的光暈中,三百多年前的一位偉大學者嘎瑪卻美的著述《預兆的反映》躍入他的腦海,才想起該問問自己今天是什麼日子?“哦,是藏歷的七月十四。”神預示說如果要想在這天有好事的話,畫一幅曼札(壇城)一定會投生在神的國度裡。遺憾的是曼札是不能隨意在地上亂畫的,他只能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回想,讓從前所動手繪制的各種形狀的曼札排隊式地在腦海裡流過。這些曼札有的繪在畫布上、有的是純金純銀制作的、有的是各色砂石制成的、有的是立體的曼札模型,不一而足。他愜意陶醉在佛設置的空間裡,望著湛藍得沒有一絲一縷雲彩的天空自言自語地說:“今天的後半天絕對是個吉日。”隨後,他興奮地牽著雪上飛大步地朝水草豐茂的草灘走去。

    貢布盤腿打坐在地上,熟練地把手裡的羊皮吹火筒揉捏得呼哧呼哧地響,伸進三石灶中的鐵筒噴出的氣體燒得火苗一個勁地直向上躥,牛舌頭一樣的火苗猛烈地舔舐著小銅鍋,很快鍋裡的茶水冒出無數的氣泡在水面炸裂而沸騰起來。

    磚茶被煮出的清香味慢慢飄到土爾吉的鼻孔裡,身旁雪上飛的牙齒發出極富節奏的嚼食青草的聲音,這兩者引來的饑餓感極大刺激著他。土爾吉的腮幫直冒酸口水,雙腿不自覺地癱軟下來,饑餓感使空空當當的腸胃發出咕咕咕的叫聲。他這才意識到為了逃命和躲過追殺,已經有四天沒有舒舒服服地吃過東西了。土爾吉動作利索地將手裡韁繩的一端纏繞在一個石頭上打了一個活結,剛打好活結的同時聽見貢布的叫喊聲,“嘿,小姑娘,喝茶了。”

    他聽到貢布調侃中略帶輕蔑的戲稱心裡非常不快,沒有回答便徑直朝他走來,盤腿坐在三石灶旁邊,仰望碧空,心想,“老天真幫忙,貢布支起的三石灶幾乎沒有冒出濃煙就把茶煮開了,無煙的篝火無法給各自的追殺者們提供煙霧升騰的信號。”耳裡傳來三石灶裡的火霍霍霍的聲響,霍霍霍的聲音讓他心生喜悅,燃燒的旺火對於藏人而言,柴火發出“笑”聲是有客人來的吉兆,眼下的這一吉兆是“祈求三寶護佑盡快擺脫仇人的追擊。”

    土爾吉從褡褳裡掏出一個木碗和一個做工精致的紅色羊皮糌粑口袋,口袋上緣的白色羊皮繪有海螺、傘等八寶圖案。這是情人在與他第二次幽會時送的禮物,每每看見這個紅色的糌粑口袋,土爾吉就能在這上面捕捉到貢覺措帶給他的氣息,這個氣息在心裡同他死死地相擁著。過去睡在扎空裡,他會整夜整夜地背地裡瞞著老達傑抱著這個“寶物”睡到天亮。雖然不可抵御的力量將他們強行拆散了,但看見這睹物思人的連心物他就心滿意足了。一路上他像珍惜情人一樣珍惜著這個糌粑口袋。

    土爾吉松開口袋的繩結將木碗伸進糌粑口袋裡舀出大半碗糌粑面,在碗裡蓄上滾燙的茶水,用嘴不停地吹氣,欲將茶水盡快吹涼一些,邊吹邊飲。喝茶的時候他和貢布誰都沒有說話,而是自顧自地飲茶。半碗茶水下肚之後,他用拇指、食指還有中指在糌粑口袋裡抓出幾撮糌粑面,將糌粑面壘成圓錐形,錐尖超過碗線,蓄上一些茶水後,先用中指伸進碗裡進行拌和,熟練地重復著牧人日復一日的傳統拌和動作。這個動作在帳篷、草地、牛羊、溪水、陽光、藍天、白雲的置景裡,獨一無二地展現出高原牧民特有的一種形式上的美感。

    “嘿,小姑娘,你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人在啥子時候吃東西最香?最好吃?”貢布在吞下一大粒糌粑丸子的時候問土爾吉。說話間三石灶裡急劇向上躥的火苗釋放出的灼熱烤燙了貢布的臉,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將身體朝後仰,用舌頭在左右的腮幫裡滾動著清理填塞在牙縫裡的糌粑糊。

    聽見貢布叫他“小姑娘”,土爾吉皺起眉頭來看看他,表達自己的反感和不快暢,半晌沒有回答貢布的問話。在吞下嘴裡大部分糌粑的時候他便搖搖頭反問貢布:“你說呢?”邊問邊將碗裡余下的一小坨糌粑團子用手在木碗裡把那些剩余的糌粑碎屑滾雪球式地團攏在一起,然後再將糌粑捏成團,舒服地送進嘴裡繼續咀嚼起來。這時木碗裡早已空空蕩蕩,干淨得像剛才拿出來時的一樣。

    貢布絲毫沒有注意土爾吉皺起眉毛直視著他,饒有興致地談起對吃的感慨,說:“我說啥子時候吃東西最香啊,就是先把自己整餓了,餓得前胸貼近後背了,餓得想吃任何一種食物都想得流口水的時候,那時候一定是吃什麼東西都香。如果肚子是飽的,就是再好的風干牛肉、羊肉、酸奶、牛肉包子都不香。你說呢?小姑娘。”他故意加重語氣強調“小姑娘”這三個字,隨後習慣性地把臉貼在衣襟上,用充滿調侃的眼神看著土爾吉並朝他努嘴。在後來相處的歲月裡,“小姑娘”這稱呼成為朋友間開心時的戲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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