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27章 狗在吃肉時一定有很多朋友  在啃骨頭的時候肯定沒有伙伴 (1)
    土爾吉一直目送著背水女人誘人的身影拐進齊腰高的石牆。

    從牆縫裡長出來的荊棘在朗潤的八月開滿了乳黃色的小花,枝條上掛著翡翠顏色的豌豆大的果實,在陽光下晶瑩剔透。不時有成群結隊的金龜子和蝴蝶扇動著翅膀在乳黃色的花上飛來飛去,女人的出現更是錦上添花。石牆遮住了女人的下半身,唯有直立的水桶和女人用一束松軟的紅鵝羽同頭發盤纏的頭顱在牆沿上移動,像浮在空氣裡一樣。即便是為了躲過情人家族的追殺,離家逃命成為土爾吉的唯一選擇,但他骨子裡對女人的好奇仍絲毫沒有被隨時都會喪命的威脅所沖淡,他能感覺到潛藏和壓抑在內心的好奇帶給他的仍是看見貢覺措時的感覺——驚奇、刺激、神往,而且這個好奇在距故鄉越來越遠的地方演變得更加強烈。

    他的身體被無法駕馭的欲望牽引著,就像在燦爛的星空裡飄浮、遨游,欲望將所有的星星幻化為線條圓潤柔美的赤裸的無數個貢覺措,並從無數個方向拋來令他心馳神往的眼神,猶如一朵帶刺的七瓣花,給他一種要想獲得就必須付出被劃破皮膚流出鮮血的代價的疼痛美。

    盡管這種付出如此沉重而淒美,但他仍然深信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情種。這一結論是最為准確和真實的,何況這個結論是自己給自己下的,結論告訴自己:無論自己走到哪裡,從骨頭裡冒出來的對女人的欲望之火,要想憑借神的力量來阻隔都是無法熄滅的。因為欲望是來自肉體的,而靈魂是附著在肉體之上的,人死了靈魂也就離開肉體了。所以,他深信這粒情種在心裡扎下了根,並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蔓延、擴散,甚至從呼吸裡都生出這種無法收拾的欲望。他再次告誡自己,這一欲望帶著自己下地獄是命中注定的了。悲哀的結論中迫使他在經文的描述裡看見了自己的地獄之苦,然而回頭轉向今生,其中似乎又暗含著令他心動不已的難以向別人傾訴的快樂,這個快樂就是被人們在憤怒中稱為魔鬼的女人帶給他的,有一種生生不息的藐視一切的力量。

    背水女人浮動的背水桶後面,背景是一棟石片砌成的農捨,在背水女人的襯托下散發出令土爾吉向往的“家”的芬芳,“家”的概念是由世俗的男人和女人共同修築的。

    “我會有家嗎?”他對著農捨問了問。

    農捨無語,像一個啞巴養大的孩子,體內卻裝滿了故事。

    一陣沉默。土爾吉看清楚不規則的青稞地邊散落著七八戶農捨。清晨無風,農捨的屋頂上升的桑煙筆直而率真地在迎接晨曦的到來,形成的煙柱像通神的橋梁朝天空延伸。院子裡和屋頂上的經幡因無風而耷拉著,更增添了靜謐中的寂靜。

    直到背水的女人進入農捨,同步傳來的是汪汪的狗吠聲,狗吠間傳來牛哞哞哞的叫聲,一只毛色由黃、灰、黑組成的三花貓從低矮的石牆上跳躍著爬到旁邊的老核桃樹上,濃烈的家的氣息引起了他的一陣心酸。他迅速收回視線木訥地看著河水,泛藍的河水嘩嘩地流淌,跳躍著水花的河面使他的視線逐漸開始模糊,良久,他又在嘴裡咕叨了一句:“阿格,該趕路了。”

    一路上,他盡量繞開房子走,同時屏住呼吸踮起腳尖加快步伐,生怕驚擾了那些牆角下把頭深埋在腋下熟睡的野狗,以避開因狗叫聲引來的不必要的麻煩。一路上,土爾吉只要稍事歇息就不停地打卦。他將卦繩按規矩纏繞在手上,口裡念念有詞地吟誦著咒語,緊閉雙眼在觀想和念想裡聽咒語在血液裡回蕩。少頃,他把卦繩緊合在手心裡湊近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隨即攤開手心,准備細看繩跡的走向,但就在這一刻,他竟然沒有膽量去看卦繩的跡象。於是,他在預先觀看卦跡之前,在心裡唱了一首希望預示在卦上的歌,卦歌這樣唱道:“我心中的寺廟,建在高山頂上;無須磕頭巡禮,只要虔誠信仰。”

    默唱完這首卦歌,他仍不敢將眼光投過去證實卦繩的顯跡。伴隨這首歌的是自然而然顯現的心上人的影子,這猶如一個手掌的手心手背,那是永遠連在一起的,他希望在卦跡上率先看見與貢覺措有關的愛情的預言,心裡自然唱起了常常偷偷掛在嘴邊的一首卦歌:“莫道河水東流,莫憂小橋孤單,海水循環往復,回到小橋下面。本是同源溪水,若須各自奔流,祝願有朝一日,匯聚大海之中。”

    當他鼓足勇氣去看卦繩的跡象時,卦跡猶如一團散落在地上的羊毛,雜亂無章,絲毫沒有吉的跡象,這似乎印證了他與貢覺措偷情前一天的黎明時分醒來前的那個雜亂無章的夢。

    土爾吉知道先輩的口傳中將人的夢分為三個階段,即早、中、晚三個不同的夢區,他是在醒來前做的那個夢。夢裡,絨布寺差遣牧民西繞尼瑪家牧養的十幾頭牛全在流口涕,那垂涎的口涕黏滑地從嘴裡源源流出,像黏黏的乳酪懸掛在嘴邊並不停地在他的眼前晃蕩,但那些懸掛的黏液並未離開嘴裡掉在地上。這一噩兆預示他會與某種不祥之物緊緊地黏在一起,而且會因之有逃離之災,現實中他確實與女人黏在了一起。如今這個噩夢正逐漸變為現實牽引著他踏上迷茫的路程。

    “走啊,走啊,別停下來。”他開始催促自己,順著一條雜草叢生的騾馬道一路沿坡而上,道途上的騾馬糞跡早已干燥得像干草一樣輕便,隨風而逝,他判斷這條騾馬道很少有大量的馱隊經過。行至半山腰,達通馬村的農捨逐漸在視線裡變得渺小如豆。

    “走啊,走啊,別停下來。”他一口氣翻越了兩座巨大而渾圓的山巒,熱力逐漸增強的太陽開始暴曬,陽光緊跟在他身後,這是他的影子三天以來第三次被趕路的雙腳踩在腳下。自卑、飲恨、逃殺、迷茫膠糅在一起的心情促使他必須加快步伐遠離眷戀的家鄉和心愛的女人,盡管這一逃亡將自己逼上了絕路,但這是目前唯一能保住性命的無奈選擇。

    “走啊,走啊,別停下來。”他再次催促自己的雙腳,當再次登上一個渾圓的草坡喘氣時他早已大汗淋漓,嗓子開始發干,腿開始發軟,因疲勞和饑餓突然產生的怨憤情緒使他感到老天的不公。他習慣性地伸手去抓平日頂在頭上的袈裟用來揩擦臉上的汗水,一抓是空的,這才突然意識到右手抓到的僅僅是空氣,神的保佑早已失去了。此時,一直浸泡在心頭的酸楚湧入頭部,兩道滾燙的淚水像間歇泉突湧的泉水溢出眼眶沿著面頰瀑布式地急速匯集到下巴,滴答滴答地掉在腳下的草叢間。

    “魔鬼!”他狠狠地朝身後綿延起伏的波狀草原的深處罵道,這時,他躬著腰破口大罵的身影正好進入牧童驚奇回眸的視線裡。罵聲貼著波浪般圓潤的群山鋪展開去,驚擾了在草坡上不停地翻卷著舌頭覓食青草的牛群,膽小的牛犢紛紛抬起頭朝聲音發出的地方張望,扇動著鼻翼似乎想嗅出吼聲帶來的不安。凝神片刻後,其中一頭牛發出哞的一聲長叫,像是在告知同宗同族警報解除了,除了好奇的牧童還久久地盯住他外,牛群又恢復了平日的寧靜,盡情地享受著上天賜福的鮮嫩的青草。

    土爾吉的怨憤逐漸又轉化為後悔,悲憫之情很快覆蓋了激怒的怨憤,在暴曬的陽光下他打了一個寒噤,問自己:“難道心愛的貢覺措真是魔鬼嗎?”突然,丹貝活佛講述的蓮花生與登巴辛米繞俄斗法的精彩片段從記憶裡冒出,他仿佛看見蓮花生大師閃電般登上剛仁波切山頂的神速,他想借助這個神速去截住這剛才破口而出的罵語,以之來收回他對貢覺措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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