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26章 生在額頭的皺紋無法擦掉 (4)
    當喇嘛受人尊敬的日子結束了,但盲人走向懸崖的命運似乎在冥冥中受到了三寶的護佑。土爾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起了老達傑給他講的關於烏龜和猴子的呼吸和行為,要像烏龜一樣緩慢地呼緩慢地吸,而不是像猴子那樣呼吸急促;烏龜做事沉穩心平氣和,猴子做事浮躁急不可耐。由於兩者的反差,烏龜比猴子的性命長多了。「嗯,做烏龜不做猴子。」在默想中他欣慰地朝白帳篷走去,決定以平和的心境去接受世俗的冷眼和歧視。

    在距白帳篷兩步遠的地方,重疊著五個由大至小的巴掌厚的橢圓形石頭,像豎立著的一個小塔,這是土爾吉的父親壘起的。在熊朵草原一帶,在家門口壘起石頭是表達風俗習慣的特殊提醒,它告訴外人不要靠近,暗示裡面充滿了不祥的晦氣,要麼是女人在裡面生小孩,要麼是撞見魔鬼沾了晦氣的奄奄一息的重病之人。很明顯,家人的用意就是讓凡是途經白帳篷的路人都知道,白帳篷裡住著一個扎洛土爾吉,大家要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他。

    土爾吉掀開白帳篷的門簾,裡面的一切與他想像中的悲涼景象恰恰相反。這使他傻愣愣地站在原地邁不開步子,原本以為帳篷裡空無一物,完全是一個與世隔絕的「陽間地獄」,僅僅是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地方,一個贖罪的無人過問的世間小丑的避難之地,一個人人都可以啐沫怒罵的惡魔場所。剛好相反,帳篷內早有人安排妥當,「毫無疑問是阿媽已經收拾好了這一切。」他環顧的同時肯定了這一猜測。睡覺的地方鋪上了一層薄薄的鉛灰色石片,熊朵草原稱這種石片為「風片石」,它很薄,要到很遠的朗姆山才能運回這種石片,它是刻經文的最好石料,鋪上它也是牧人防潮不患風濕關節病的最佳辦法,是上賓的禮遇。頓時,土爾吉的腦海裡浮出阿媽跪伏在草地上為他鋪床的身影。

    土爾吉知道熊朵草原的牧人進入中老年很少沒有患風濕病的,從他們一瘸一拐的走路步態就知道是在濕漉漉的草地上長年累月勞作招來的病疾,大部分風燭殘年的老人不得不借助枴杖支撐著下半輩子,但他們的樂觀生活態度與關節疼痛卻成反比。他們的生活態度中,認為快樂和疼痛是與生俱來的,就如喝茶和撒尿,疼痛歸疼痛,樂觀歸樂觀,不要因為疼痛就嚇得忘記了樂觀。因此,有時儘管他們痛得齜牙咧嘴的,但別人仍能看見他們在疼痛裡擠出快樂而從容的笑容,外界很少能分辨出他們齜牙咧嘴的誇張表情究竟是痛還是快樂,在他們的眼神中很少流露出抱怨的神態,向善支撐著對自然、神和不可知的生命奧妙的深深敬畏。

    對此,漢僧淨緣頗有心得,他曾經就達傑彭措的老寒腿發表過自己的感慨,他告訴土爾吉:「我回到報國寺,就有一大堆師兄師弟好奇地圍攏過來問我藏地感受,我說,要真正瞭解和體會藏地,首先要在滴水成冰的隆冬季節去體會什麼是高山反應。當我氣喘吁吁頭昏腦漲,披著厚厚的棉衣凍得體內的血液、唾液、尿液,甚至男人的****都要結冰的時候,老寒腿達傑彭措還能帶頭叫徒弟跳寺廟的羌姆,隨著緊鑼密鼓的鼓鈸的渲染,僧人的舞動節奏加快,他們在冰天雪地中是那樣的熱情奔放,踏地為歌,汗灑雪原,讓我懂得生命是如此的燦爛,藏人在海拔如此高的高原上用生命與寒冷抗爭、與飢餓抗爭,他們的樂觀是超常的。正因為有這種樂觀的生命態度,他們才能創造出頂天立地的生命文化。」

    土爾吉被淨緣的話感動得有些不能自持,激動地問:「他們聽後有什麼反應呢?」

    「那還用問,他們都張著大嘴傻乎乎地望著我,把我到藏地的修行視為英雄壯舉。」

    風濕病像魔鬼一樣侵擾每一位牧人,自然對阿媽塔瑪也不例外,她鋪床的身影在土爾吉的記憶裡一個接一個地展現著。幻象中他看見她老人家雙膝跪在地上,借助一隻手的支撐,形成三個支撐點使自己保持平衡,然後騰出一隻手緩慢地將「風片石」一片片地鋪成一個能睡下一人的長方形。她鋪床的身影化為一種語言彷彿在對他說,「孩子,事到如今,阿媽也不怨你了,阿爸怨你的那句氣話,『狼走千里吃肉,狗走千里吃屎』,阿媽也不同意,阿媽認為,草原上再好的馬也有失蹄的時候,何況這不是你一人能做得了的事,就像一首古老的歌裡唱到的,如果沒有太陽,雪山是流不出清泉的;如果沒有春雨,草原是長不出綠草的;如果沒有男人,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在阿媽的眼裡你永遠是個孩子,阿媽原諒你的過失。如果你不是喇嘛,這也就算不上錯了。你阿爸睡我的時候,我知道他已經睡過許多的女人了。熊朵草原上的許多部落,包括我們塔瓦部落的男人,都有睡上二十個女人就燒一條褲子的習俗,這在男人堆裡是一種炫耀。你是阿媽身上掉下來的肉,佛的故事中有佛祖為了拯救生靈,以身飼虎的故事。」

    「親愛的阿媽,這番話是你老人家的肺腑之言?還是幻覺中神的開示?請你告訴我?因為這番話不是一個普通人能說、敢說的。」他將臉久久地貼在門前一根支撐帳篷的木桿上,努力感受阿媽鋪床時的母愛之情。木桿穩穩地挺立著,透出某種無聲的沉穩。土爾吉用雙手握住木桿輕微用力搖了搖,整個帳篷也輕微地抖動起來,但絲毫沒有撼動木桿的沉穩。穩穩支撐的木桿就像是父母的捎話使者一樣似乎在提醒他,父母是靠得住的。他從那句「打是心疼罵是愛」的俗語裡找到了父母的溫情,不覺中感激的淚水順著木桿往下流。

    那一刻,土爾吉忘情地用嘴貼在木桿上,說:「阿媽,你有度母一樣的慈悲心。」這句發自心底的感激之語,如果沒有剛才阿爸的一番惡語和阿媽形同路人的表情,隨後又目睹帳篷經他們耐心佈置後的強烈對比,他不會如此透徹地體驗到阿爸阿媽的良苦用心,一種濃密的愛意充斥在白色帳篷的每一個角落。全家人表面上要向整個部落表明,他們是如何用睥睨的眼光對待一個扎洛的,而在暗地裡卻是加倍地關愛自己的骨肉。「阿爸阿媽,我曲解你們的良苦用心了啊!」土爾吉抬頭直視著木桿說。

    在屁股上的血疤逐漸開始發癢的日子裡,土爾吉整天無所事事。為了表達對阿爸阿媽在療傷期間無微不至的關懷之情,他常常在陽光照到白色帳篷的時候唱那首貢覺措教他唱的一首讚美歌,歌中唱道:「天空中的星星說,對我有恩情的很多,但恩情最多的是太陽;草原上的牧人說,對我有恩情的人很多,但恩情最大的是父母;在漂亮的姑娘裡,對我有意思的很多,但我最愛的卻只有一個……」

    歌聲每至結尾處就會產生出一種百感交集的滋味,貢覺措的無數個影子就會在歌聲的召喚下翩然而至,他便聯想起與情人在一起的快樂日子。因此,歌聲在最為抒情的音域裡是那樣的如泣如訴,情真意切,情人的身姿在歌聲裡舞動著,那雙癡情的眼神勾魂似的再次使他陷入深深的絕望中。

    透過帳篷的縫隙他無意中瞥見在遠處忙活著的阿媽聽到他的歌聲而淚流綿綿,像天邊移動的雲團降下的雨露不忍心打濕羊群的背那樣,無可奈何。

    「阿媽,你真是一個有著菩薩般善心的好人啊。」這句話原本是跟隨丹貝大活佛救濟熊朵草原的災民時,土爾吉常常目睹牧人在頂禮膜拜的同時嘴裡常說的感謝語。丹貝活佛以菩薩般的心腸將善男信女佈施給寺廟的錢糧拿來賑濟災民,同時替災民作法祈福消災。他的善舉在此情此景裡,被土爾吉移植在了阿媽的身上,在進入白色帳篷後意外獲得的溫暖使他猶如受災的牧人一樣,情不自禁地感謝自己的施主阿爸阿媽來。

    感謝阿媽的歌聲久久迴盪在小小的白色帳篷裡,歌聲過後,腦海裡阿媽跪伏在草地上鋪床的身影和她的說話聲一同消失了,剩下的是他久久凝視著這空空蕩蕩的帳篷,視線開始模糊起來,他努力在觀想中盡量延長阿媽那些無微不至的愛。

    當他再次凝神聚焦帳篷透光的白色和白色中略帶黑色的線縫的時候,滾燙的淚水早已模糊了視線,淚水像決堤的洪水嘩嘩嘩地滾出眼眶,瀑布一樣傾瀉在草地上,這是幸福的淚水,也是悔恨的淚水,幸福自不待言,悔恨油然而生。他埋下頭用憤怒的雙眼盯住自己下身的根器破口大罵:「罪孽啊罪孽,你這個毀掉了一切的惡魔!我要宰了你!」與此同時,情人撒尿的部位像一個幸福的魔窟在他的體內舞蹈著,他感到下半身的血液沖刷著一種用無數根韁繩都拉不住的快活。

    悔恨交加的情緒被熱血和憤怒擰成一股擋不住的力量,如果當時在帳篷的什麼地方看見一把刀或繩子,土爾吉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閹割或勒死那可恨的玩意兒,以了卻雞飛蛋打的隱恨。當他直視自己的男根並握成拳頭準備動手的時候,時間卻凝固了,未動手卻先有疼痛感的男根像在對拳頭苦苦哀求,自己對自己下手的動作在停留數秒後,空前的滑稽感很快使他破涕為笑,哈哈哈哈哈,他埋下頭竟看到自己的男根被自己的怒吼和拳頭嚇得縮小了一大截,軟綿綿地躲在黑色的草叢間像一個縮頭烏龜。此時,他再次大笑起來,莫名其妙地將恨轉化成了愛。土爾吉一會兒帶有哭腔的唱歌,一會兒突然蹦出的大笑使家裡的人茫然不知所措,家人都以為他一定是接受不了這一現實——瘋了。

    無法阻隔的往事源源不斷地從記憶裡蹦出,那是為了排遣孤獨去尋找從前熟悉的一切所帶來的短暫安慰,從未單獨出過遠門的他將毫無經驗地面對未知,對此充滿了莫名的好奇和懼怕的雙重心理。記得從他開始記事的那一個春末,冰涼的空氣中飄飛著細密的雪花,阿媽替他翻捲下羊皮襖的袖口,將手捂在羊毛裡,用心疼孩子的表情看著他說:「阿格,跟阿爸去放牧,千萬不要走出阿爸的視線,不然的話,被狼叼走了你阿爸是看不見的。」

    阿媽帶有嚇唬的叮囑不但沒有借助狼的形象嚇唬住他,相反增強了他想看見狼的好奇心,雖然懷有對狼吃人的血淋淋的深度懼怕,但童真的單純在幻想著奇跡的出現,幻想著狼也許會笑著向他打招呼或問好。

    後來的某一天,在一次隨領經師達傑去一戶頭人家念誦《吉祥經》時,領經師因風濕病發作邁不開腿,便委託他帶領一群扎巴前去,臨行前領讀師叮囑說:「土爾吉,你已長大成人了,長得眉清目秀的,很是討人喜歡,特別是討那些小姑娘的喜歡。誦經的事你能承擔,但你一定要迴避女人投來的眼神,黃教喇嘛與女人是絕對無緣的,如果犯戒,那是要下地獄的。」

    達傑彭措的提醒同阿媽的提醒猶如一個藏洋兩個面,恰恰這掏心掏肺的提醒非但沒獲得預期的效果,反而引來了他對女人極大的好奇。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被陽光燒紅的雲彩罩在高爾山山峰的上空,橘紅色的艷麗,為十分注重自然徵兆的藏人在心理上鋪墊了無比吉祥的喜慶色彩,年輕人在老人的眼神和讚歎聲中找到了吉祥的瑞氣,一對沐浴著陽光和有菩薩助威的新婚夫婦將獲得神的特別保佑。

    當土爾吉輕鬆地從丹田運氣將《吉祥經》的頌詞——「拉瑪拉加送切,根堆拉加送切,曲拉加送切……」送出喉頭時,這個被天意命定的緣分瞬間,達傑彭措叫他迴避的嫵媚身姿出現了,如同巫師預見的天狗吃月的景象,從此闖入了他的視線,他的生活。

    貢覺措,像傳說裡說的陽光中的雷聲,帶著令人銷魂的眼神含情脈脈地同土爾吉的眼神「碰撞」在一起。頃刻間,兩人的心靈碰出的火花綻放出無數道金光,把兩人的紅塵情緣纏繞在一起,像蝴蝶遇到了花兒,金鹿遇到了青草,魚兒遇到了清波,鳥兒遇到了樹林,那是無法挽回的生命衝動,猶如雨雪終究要落在大地,太陽終究要穿雲破霧照亮人間。貢覺措的出現和兒時土爾吉希望見到狼的出現一樣,極大地慫恿著他的好奇心,好奇帶給他的是驚奇、刺激、神往、不惜性命,快馬踏向懸崖已收不住韁繩了。

    用巫師在月光爬上房頂時的說法:土爾吉一定是在盛夏偷看了毒蜘蛛的交配,著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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