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婚的事發生在兩年前的夏末,地點是鄰近川西北方向的協多馬草原。協多馬草原及其周邊區域是一個盛行搶婚的男人主宰的世界,漂亮的年輕女人就像羊一樣隨時冷不防地就會被「愛」她的「狼」強行「叼走」,被「叼走的羊」被動地接受「愛你沒商量」的野蠻行徑,而這種愛常常在日後的生活中孕育出難以分離的濃情,因此,在這片由康巴男人主宰的草原上,流布著既充滿野性的霸道又充溢似水柔情的違反邏輯的愛情故事。
雍金瑪記得那年的夏秋之交,他們全家跟隨自己的部落馱著打捆的羊毛來崩沖寺做交換。同貢布邂逅是在崩沖寺跳神的第三天。
寺廟外寬敞的空地上,來自拉薩的商人,康巴的商人,青海海北、海南的回族商人,土族商人,蒙古族商人,漢族商人紛紛雲集在這裡。商人們抓住寺廟展佛跳神的大好時機,車拉騾馱地帶著各自的物品在空曠的空地上擺攤為市,互通有無。
集市在雍金瑪的印象中就像寺廟的大殿,跳神期間,各種語言、各種口音的叫賣聲在集市上此起彼伏,像一個嚶嚶嗡嗡的大蜂箱,喧鬧、嘈雜,這些聲音同寺廟的鼓號聲交織在一起形成節日的氣氛。在她看來,集市的擺佈是像唸經的喇嘛一樣一排挨著一排的,但集市的長度遠遠超過喇嘛唸經時的長度;集市和寺廟兩者的區別在於:集市是在露天裡,日曬雨淋全看老天的臉色,而唸經的喇嘛在大殿裡,風不吹,雨不淋,太陽不曬;集市上的叫聲咿裡哇啦,亂七八糟,無節奏,無韻律;而喇嘛的經聲像草原上男人們哼唱出的低沉的牧歌,婉轉,動聽,讓人心感寧靜,肅然起敬;集市上的人們,表情各異,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和顏悅色,有的笑裡藏刀;而經堂裡的喇嘛,表情單一,端莊,穩重,神秘,無從捉摸。
跳神的日子是眾神、眾喇嘛、眾信徒大喜的日子,是各路商人大把撈銀子的日子,更是令雍金瑪眼花繚亂無比開心的日子,是男女間春心萌動的日子。
進入人生催春的妙齡,在草原男人的眼中,雍金瑪的美貌,就像協多馬草原普遍傳唱或格薩爾流浪藝人口裡讚賞的:她的美貌猶如天空的流雲/幻化為不同形狀的度母/施展淋漓盡致的美態/她的美貌猶如夏季雨後陽光照射的七色彩虹/釋放出青年男女最為多彩的光譜/她的美貌猶如草地上盛開的梅朵花/綻放出招蜂引蝶的芬芳。
雍金瑪被各個部落的小伙子們的眼神像圈羊毛線團那樣包圍了。無怪有流浪詩人盛讚跳神的日子是神聚眾的日子,眾神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同時營造了關於愛的場景,一個在佛陀塑像的腳下,一個在男人懷揣愛的藏袍裡。在男人藏袍的「愛」中,雍金瑪在被動的相約中既驚喜又驚悸地呼吸著愛的氣息,像草原上盛開的花朵——芬芳、隨性、散漫、自由,任憑陽光風雨,無邊的草原年復一年地在這一時段聆聽著青春男女的律動。
雍金瑪家所在的袞馬部落有上百戶賣羊毛的人家在集市的東邊搭起帳篷,將打捆的羊毛堆放在一起,耐心等待著康區打箭爐等地商人來收購。在這片相對貧瘠的土地上,牛羊毛的交換某種程度上成為各部落賴以生存的重要條件,他們要將換得的銀子去購買鹽巴和茶葉,因此,注重誠信和契約成為藏東康巴人的生存信條。
交易的第三天下午,雍金瑪帶著妹妹去崩沖寺後山背水回營地,她看見有六七個頭上盤著紅穗子的木雅崗的康巴男人正同自己部落裡的人做交易。憑借她經年累月細緻的觀察,人群裡阿爸齜牙咧嘴的笑透露出一個令她欣喜的信息,她可以大膽地肯定,只要阿爸臉上掛著這副露牙的笑容,並用手不停地揉捏右臂的空袖筒時,生意就成交了,而且還賣了一個好價錢。營地帳篷前,女人們不時停下手裡的活計用快樂的目光打量男人們,她們喜悅的眼神意味著各家各戶都能用羊毛變來的銀子在物交會上買到自己的所需。
阿爸出發前曾對她姐妹倆許過願,答應羊毛賣出去後就給她倆買碗碗糖(紅糖),在糌粑糰子裡放上少許的碗碗糖,那是過年一般的幸福。姐妹倆一聽就樂了,妹妹巴姆娜光著腳丫抱住姐姐的腰笑得死去活來,別提那快活勁了。而雍金瑪最想要的就是去年擺放在回族商人貨攤上的黑青布,因為裝飾自己頭角上鑲珊瑚銀餅下面的那方青布已經破舊不堪,在陽光下能照出密密麻麻的洞眼,早該換了,她在為自己不露聲色的美盤算著。
放下沉甸甸的水桶還來不及鬆開繫在胸前的牛皮繩,就聽見帳篷外的阿爸在喊:「雍金瑪,給收羊毛的客人們倒些清茶來。」
「哦呀(好的)。」她允諾著,未來得及揩擦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她就抓起銅瓢在鍋裡舀了一大壺清茶遞給巴姆娜,說:「快提出去給客人倒上。」
堆放羊毛的空地上,來自木雅崗的男人們同阿爸一道圍成圈盤腿而坐,每人面前都放了一個自帶的木製茶碗,待雍金瑪一一倒上茶後,卻發現唯獨一個體大如山的小伙子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計,他將羊皮袍的兩隻袖筒捆紮在腰間,光著肌肉暴突的上身忙著搬運羊毛,那油黑而粗壯的臂膀一手擰著兩捆羊毛,帳篷陰涼的空地上不時有女人在偷偷議論,說:「吱吱吱,哪兒有這麼大力氣的人,相當於兩頭騾子的力氣了。」
「嗨,貢布,撒拉如己(吃夠了的),喝阿嘎特(你不累嗎)?喝點清茶再干。」他們當中一位長著兔唇的中年人開著玩笑在叫這位大力士的名字。
大力士對中年人的邀約並沒有理睬,忘情地幹著。
雍金瑪無意間瞥見阿爸朝她努努嘴,她立刻明白阿爸是讓她把茶碗端去給大力士喝,她點點頭沒有吭聲,在碗裡倒上清茶後便給大力士端去。她邁著碎步雙手捧著茶碗生怕清茶溢出碗邊,待走到壯漢的身後輕聲細語地說:「阿哥,喝茶。」聲音細得如馬尾絲一般。壯漢無甚反映,繼續幹活,她繼續用剛才的語氣說:「阿哥,喝茶。」仍沒有反映,她的臉紅到了耳根。
「這孩子,聲音像沒吃東西的老鼠一樣。」阿爸開玩笑地提醒她大聲點。
「嗨,聽到了沒有,貢布,姑娘在叫你喝茶哩,你的耳朵扇牛蚊子去了。」長著兔唇的中年人大聲說道,聲音大得恐怕整個營地都聽見了,他的叫聲引來同伴的一陣笑。
貢布這才回過神來,轉身看見同伴在笑自己,不好意思地吐出舌頭,隨即放下羊毛捆衝著長著兔唇的中年人努努嘴。他究竟是在讚許中年人的插科打諢,還是埋怨他的大叫聲傷了自己面子,雍金瑪無法判斷,康巴男人努嘴或似笑非笑的面容是難以讓女人琢磨透的。此刻,令雍金瑪為之一震的是,眼前的小伙子有著黝黑而帥氣的面孔,他的臉上浸滿了汗珠,額頭側邊的紅穗子被汗水濕漉漉地黏在一起,結實的胸大肌有點像女人的乳房,不過更緊繃、結實,渾身透出發情的種牛般的力量,讓看見他的女人有一種難以呼吸的緊張。
「卡作(謝謝),卡作。」貢布連連致謝,當他的目光從茶碗移至雍金瑪的臉時,那雙力大無窮的手竟然不知所從,本能地在後腰上擦擦,又急忙在額頭上揩揩汗水,毫無疑問,是雍金瑪的美貌引來了他表情和動作的極不協調。這窘態惹得她抿嘴一笑。為了掩蓋這突如其來的不安,貢布隨即咕嚕咕嚕地豪飲起來,幾乎將茶碗倒扣在嘴唇上。
在她接過他遞來的茶碗偷偷抬眼看他的同時,發現他像看金子的成色一樣正專注地看著她,更像在石板上刻經文的刻經師,專注、凝神。當兩人的眼神相碰的那一瞬間,貢布板著的面孔微微變得溫和起來,康巴男人特有的羞澀立刻蓋住了某種彰顯的豪氣,他變得有些手足無措,連吱吱嗚嗚應承的話都消失在慌張中。
雍金瑪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大著膽子衝他一笑,隨後心悸和羞怯像一根無形的線引著她鑽進了帳篷,她知道這一笑是生平第一次見到男人所迸出的情不自禁的一笑,破例了。進到帳篷後,除了土灶上牛糞火的青煙裊裊上升外,帳篷裡靜靜的,這時,她才感覺到她的心臟怦怦怦地劇烈狂跳,像在夢裡看見大頭獒犬在身後猛追自己。「這個收羊毛的小伙子比杜吉長得好看,高高大大的,像頭特愛爬上母牛背的種牛。特別是小伙子咕嚕咕嚕將茶一飲而盡的那一剎那,當明亮的眼睛半閉的時候,那長長的睫毛向外翻捲,像可愛的羔羊咩咩咩地在草地上尋找阿媽時,遇見強烈陽光的刺激,不停地眨眼睛那種格外焦急的表情。」
她意外興奮地偷想著,只有天上的白雲和寺廟裡的菩薩才曉得她此刻的秘密。她知道,杜吉的父親正在請班揪活佛擇吉日來向她家提親,但讓人遺憾的是,她從心裡隱約覺得杜吉身上缺一點什麼,缺少像剛才第一眼在大力士貢布身上看見的吸引她的某種難以忘懷的力量。
貢布成了眾多追逐者中那位愛你沒商量的霸道者,像交配季節裡的羚羊王。前不久,她做了一個不敢講與任何人聽的夢,而這個夢恰好印證了日後所發生的一切。
她夢見自己看見上百頭的羚羊在一片霧氣沉沉的草坡上****,為了擊退自己的競爭者,整個草坡上發出羚羊角相互撞擊的雷鳴般的聲音,像兩個有上千人的大部落在為爭奪草場發生的械鬥那樣,場面恢弘,揪心而慘烈。混戰下來,其中一頭體形碩壯的羚羊用巨大而粗壯的羚角擊退了全部的競爭者,血跡斑斑傷痕纍纍地站在一塊岩石上,雕塑般掃視著眾多奪路而逃的失敗者,驕傲地將所有的成年母羚據為己有。隨後羚羊王揚起高傲的頭顱向她跑來,矇矓中她看見羚羊的額頭到鼻尖,那大面積的區域都浸濕了鮮血,頭皮和角根仍然滴著鮮紅的羚血,似夢非夢間,羚角濕漉漉地被握在她的手裡,她害怕了,用勁想丟開那粗壯的羚角,無論怎麼用力,那角就像在自己的掌心裡紮下了根,她拚命叫喊,我不要你,你走開。只聽見那角突然開口說話了,它說:「接受吧,我是你的。」
被搶婚後的兩年裡只要閒暇下來,她就會將那個夢同貢布聯繫在一起,將羚羊角同貢布聯繫在一起,甚至最後認定,自己的丈夫貢布就是那戰勝一切對手的羚羊王。貢布和他的同伴收走羊毛的同時似乎將雍金瑪的魂也收走了。
幾天以來雍金瑪的心像被掏空了似的,老覺得空空蕩蕩的,若有所失,貢布的樣子始終在她的心裡趕都趕不走。臨近廟會結束的日子,雍金瑪穿過集市去崩沖寺轉棟柯(轉經),心想說不定在那裡的某一個地方能看見貢布,因為想見到貢布正是她內心的期待。
果真那內心的期待出現了,應驗了漢地的那句佳話,「有緣千里來相會」。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搜尋的眼光終於發現了貢布的身影,而這個身影也似乎是有意在同她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在她的視線裡時隱時現、躲躲閃閃,像一頭孤狼在草叢裡潛行著,等待捕捉時機。「未必然他也在跟蹤自己?」這一念頭使她迅速地躲在一個回族商人的銅器攤前的人群裡。
這一預期的出現讓她興奮得感到有一種失重時的眩暈,茫然不知所措。地攤上買主和賣主的討價還價聲以及琳琅滿目的菩薩像、燈台、佛珠等法器都在搖晃著,漸漸變得模糊起來,似夢非夢,突然她覺得自己的臉似乎開始像牛糞火那樣燃燒起來。她偷偷地透過一位買主的胳膊肘隱蔽好奇地回頭一望,貢布正面無表情地朝她走來,眼神無所迴避地直盯住她。她下意識地躲開將目光移向地攤上那些模糊的物品,這時,她的心蹦得快要跳出來了。
沒過多久,貢布被陽光照射的投影在地面上逐漸向她靠近,慢慢地,影子的頭部漸漸接近她的頭部,直到他的頭部剛好同她頭部的影子保持在同一條水平線上,影子靜止下來。影子裡,她看見貢布頭上的英雄結在微風中輕輕飄蕩著,英雄結的紅繩剛好將兩顆年輕的頭顱連在一起,像她在馬郎山南麓的遠房親戚家種地時看見的二牛抬槓,一根木槓將兩頭牛緊緊地連在一起,無法分離。風中飄逸的紅穗子將他倆的影子連接在一起的跡象讓她體內滋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喜悅,同時女人特有的敏感告訴她,接下來會發生令她更興奮的意外。她起身離開了,漫無目的地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集市間,她的身體像一隻肥羊,正吸引「狼」拖著地上的影子時而走向東口,時而又走向西口,來來往往反反覆覆,極度的興奮竟讓她忘記了去轉經。在「追逐」中她希望看見貢布,而且還希望被他「搶」,但又怕被他「搶」!這期間與其說她是行走在集市間,還不如說她正行走在矛盾間,她覺得貢布的身影和容貌像一根無形的線牽著她的心,難以擺脫。
她兜圈子似的來到一個漢商擺的雜貨攤前。戴瓜皮帽、穿陰丹藍布長衫的漢商笑嘻嘻地用手掌在一卷青布上拍了拍,向一位能講漢話的中年藏族婦女說:「像你這麼高大的身材,做一件夏天穿的藏袍外罩需要八方布,要將這卷布對折四次。」看見中年女人正猶豫不定拿著布料在胸前比來比去,商人轉過臉問雍金瑪:「姑娘,你買點啥?洋布還是氆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