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定 第3章 卡頗熱!麥塘草原
    麥塘草原。夏末秋初的黎明時分。

    被黑暗連在一起的天空和草原漸漸模糊地分出兩大色塊,帶亮的色塊作為黎明的代言者拉開了白色的天幕,它告訴草原,一天之中辭舊迎新的時刻來到了。

    那一時刻的麥塘草原出奇地寂靜,連高過膝蓋的垂穗披鹼草全都齊刷刷地耷拉著草尖,很明顯,造成空氣流動的使者——風,依舊還在打盹。

    風紋絲不動地躺在時間的懷裡,唯獨向前趕路的時間推著天空上部的色塊慢慢浸出深藍色,下部的色塊依舊黑暗,色塊的結合部是一片昏暗的光影分界線,它在朦朧、幽深中暗示所有的草原生靈,時間正刻板而守時地在寧靜中向新的一天走來,草原靈動的白天即將開始。

    墨藍色天幕的背景深處,靜穆佇立著一頂六邊形的黑色牛毛帳篷,遠遠望去,牛毛帳篷的天窗發出一道微弱的暖光呼應著黎明,微光對草原的女人們尤為重要,它提醒牧家的女人們,此時該是帶著男人的餘溫醒來拎著奶桶擠奶的時候了。

    但今日是一個例外,微弱的暖光正在告訴漸漸西移的啟明星——老貢布家的女人正在微弱的暖光裡忙於去參加賽馬會前的打扮。

    當麥塘草原的地平線明顯分辨出黑白光影的時候,老貢布家的黑帳篷的門簾被掀開透出一道光來,光直射在老貢布的兒子貢布那肌肉暴突的胸膛和右臂上,在鼓脹的肌膚上刷上一層暗褐色的金屬光澤。他牽住栗色馬的韁繩歪著頭將臉蛋貼在羊皮藏袍的毛領邊耐心地靜候著,身後三匹馬的輪廓同他和帳篷的輪廓一同勾勒出草原黎明前的剪影,像唐卡畫師勾線時的簡筆。

    剪影的輪廓在天幕的陪襯下逐漸明亮起來,一位頭和腰間發出細密銀鈴聲的女性佝僂著從低矮的門簾後鑽出,厚重的穿戴看上去有些笨拙,但笨拙中又略透女性輕盈的步態,可見沉重的裝束絲毫沒有裹住女人內心的某種喜悅。在貓腰鑽出門簾後,她緩慢地直起腰來,隨後,腰間的銀飾發出細密的快樂聲一路伴隨著她走到年輕丈夫貢布的身邊。

    停下後,她像捧菩薩一樣小心翼翼地從襁褓裡掏出一個赤身裸體的嬰兒遞給丈夫,嬰兒兩腿彎曲,兩手捏住的小拳頭朝上舉著,明顯帶有在母腹中習慣的姿勢,嬰兒靜靜地熟睡在黎明中,女人壓低聲音對丈夫說:「小心。」聲音小得如銀飾滾動出的尾音輕輕劃過貢布耳邊,女人如此輕言細語是怕驚動了天上、地下、空中熟睡的諸神和熟睡的嬰兒。

    馬尾般細的聲音透出藏人對清晨的敬畏,這是自佛陀的思想被蓮花生和阿底峽兩位承傳者翻越喜馬拉雅山來藏地來開闢藏地道場所帶來的準則中的細節之一。關於這些細節,從每一個藏人記事的那天開始便與生俱來地潛隱在他們的靈魂裡。貢布是在六歲時的某一個夏日,在父親和一位遠房親戚的閒聊中記住這些細節的。

    那個雨後出彩虹的午後,與父親閒聊的親戚是出家多年的老喇嘛繞秋,他將肩頭上油膩發亮的袈裟拉到額頭,盡量遮住暴曬的陽光,不停地眨巴著眼睛看著遠處的彩虹,受虹的啟示突然對老貢布講:「我們的一切都是圍繞著佛祖的意志在輪迴,藏地新的一天就在六字真言的默誦中開始的,承擔念誦的使者就是那些代表生命和自然的風馬……」很快,眨巴著的眼角就積滿了白黃色的眼屎。老貢布將合掌的雙手插在併攏的腿間,張著大嘴似懂非懂地聽著這位大器晚成的遠房親戚的高見,似乎想把這些從彩虹中獲知的高見一口吞下去似的。

    然而,這些高見對血氣方剛的貢布而言,就像天邊的流雲一樣縹緲而高遠。從繞秋流露出淡淡失望的眼神裡,他和父親大致知道,繞秋的眼神顯然在表達他是在「對牛彈琴」,但關於佛祖、風馬、六字真言這些詞彙以及這些詞彙的大致含義,父子倆是衷心敬畏的。

    「小心」兩字是年輕的妻子出發前說的唯一的短句,為了使眾神愉悅,直到上馬時所有的行動都是在無語的交流中默契而連貫地進行著的。

    貢布從雍金瑪手裡接過熟睡的嬰兒,也像捧菩薩一樣輕輕揣入自己的襁褓中,在目睹妻子笨拙地翻身上馬後,他又將嬰兒托遞給妻子,整個動作如康巴牧區的男人縫藏袍,粗魯中卻又透出傾心的細膩和溫柔。

    丈夫形似笨拙的模樣不禁讓年輕的妻子抿嘴一笑,眼神裡流露出對丈夫的某種滿意和忐忑。雍金瑪硬撐著的顯富裝束和坐騎新換的鞍墊似乎在告訴黎明,他們要去參加麥塘草原的賽馬會。從雍金瑪掛著的為數不多的珊瑚和瑪瑙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家道中落的家族,是早年精力過於旺盛的貢布的爺爺遠行帶來的厄運。貢布的爺爺是這個部落的榮耀,是財富的標誌,是數百年來古老的卓科部落唯一走到「天」邊的人,他的貿易半徑在茶馬古道上曾達到了流金淌銀的蜀地——成都。然而突如其來的厄運像冰雹一樣砸毀了他的一切,天花這個神秘的惡魔鑽入了他的身體,他躺在高溫濕熱的簇橋悅來客棧,伴隨而來的是體溫急劇升高、神志恍惚、胡話連篇。

    在長時間的驚厥中,貢布的父親目睹了父親被惡魔扼殺的全過程。他回憶說:「父親不停地顫抖,身體上的皮膚成片成片地出現紅顆粒狀的斑疹,斑疹逐漸化膿,流出黏稠液體,一位江湖郎中是渾身上下噴灑了白酒才壯起膽子接近父親的。他看後說,這是一種無藥可治的病,他死後,所有衣被和用具都要燒掉,天花的傳染性太強了。」這就是貢布的父親一直不贊成他的兒子們去內地的原因,也是這個家族家道中落的原因。後來根秋喇嘛告訴老貢布:「口傳戰無不勝的藏王打到長安後唯一戰敗的就是輸在天花上,無奈之下藏軍退回高原。天花這惡魔太凶了。」貢布帶著這個記憶,只要一走到康定便停住了前往內地的腳步,天花像一堵無形的牆豎立在貢布的眼前。

    貢布翻身上馬輕提韁繩回頭一瞥,看見白髮蒼蒼的阿媽弓腰駝背地站在帳篷門口,一隻手搭在系帳篷的牛毛繩上,顯出風燭殘年的衰老,未經梳理的頭髮從頭頂的中縫自然地披垂在兩邊。當母子倆的眼神會心地碰撞在一起的時候,道別的話已是多餘,多年的默契是在母親分娩的那一刻就注定,母子倆今生必將息息相通,就像妻子雍金瑪在白天的午後生下頭生子小貢布時,嬰兒在一陣哭啼之後,阿媽拿著一截白色的羊毛繩從帳篷裡鑽出來,拿著繩子朝兒子揮了揮,貢布立刻明白妻子為他生了兒子。如果是揮黑色羊毛繩就是女兒。他知道白色羊毛繩要取一截繫在嬰兒臍帶之端。草原上的交流更多是通過眼神或手勢便心領神會。未老先衰的阿媽抿著的無牙的嘴唇停止了嚅動,暫時把正在念誦的六字真言擱在嘴裡,騰出空隙朝著兒子深情地一瞥,隨後更多的是用心而不是用眼睛目送兒子帶著老貢布家新一輪的延續遠去。

    駝背的阿媽顛顫著身體掉了個頭,踏著碎步遲緩地鑽進黑帳篷。此時,除了伏臥在帳篷外的大頭獒犬嗚嗚嗚的送行聲和牲口們脖子上的銅鈴發出的響聲外,整個麥塘草原還沉浸在甦醒前的靜謐中。間或,帳篷裡隱約傳出老貢布時高時低的咳嗽聲,老貢布的妻子在等他咳聲暫緩之後,便用一片帶毛的羔皮摀住老頭子的嘴,待毛皮拿開就有黑紅的血留在羊毛皮上,時多時少。

    半年前,老貢布去寺廟找六根手指的根秋喇嘛打卦,問訊咳嗽不止的原因。他同麥塘草原的所有人都深信,手指像生薑一樣繞在一起的根秋可以通神,而且他的占卜十分靈驗。在充滿檀香味的占卜屋裡,根秋將佛珠七纏八繞地綰在手指間,嘴裡念著老貢布無法辨清的咒語。爾後他看見根秋將佛珠合掌握在手心,眼睛看著黑魆魆屋角的某一處,很快將扣在一起的手掌湊近嘴邊,用腮幫子都鼓脹得滾圓的大嘴使勁把氣吹進掌心裡的佛珠,然後用半睜半閉的雙眼對老貢布說:「從你甕聲甕氣的咳喘可以判斷,你的肺部和出氣的腸子已被某種要命的魔鬼所控制,在陽間的時間最多拖延到明年牧草返青的季節,準備轉世吧。」

    聽了根秋毫不掩飾的卦語,老貢布一言不發地從懷中掏出一根皺巴巴發黃的哈達和一餅酥油放在矮腳藏桌上,起身退出了占卜屋。

    六指根秋的卦語果然得到了應驗,三個月過後,老貢布已經完全不能站立,已經不能和兒孫們去參加賽馬會了。

    貢布是在七天前同大哥秋郎、二哥扎多和自己部落的男人們一道去賽馬場搭帳篷的。

    七天前,老貢布幾乎靠貢布支撐著斜倚在他的臂彎裡,然後憋足氣斷斷續續叮囑三個兒子,老頭的神情嚴肅得就像在交代遺囑一般,說:「你們要時刻記住,各個部落在寺廟跳神和賽馬會這些節日期間,搭帳篷是最為較勁的。大家都會在暗中比較誰的部落帳篷搭得最好,要記住,搭帳篷一定要選擇依山傍水的地形,帳篷的門一定要向著太陽出來的方向,盡量使部落裡各戶的帳篷整齊一些,卡頗熱(意即為了面子也要給自己爭口氣)!」說「卡頗熱」的時候,老頭使出吃奶的勁將握拳的右手吃力地移至胸前,與其說揮了揮,還不如說象徵性地搖了搖,雖然揮拳的力度已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但眼神裡仍然充溢出年輕氣盛時那種不服輸的勁頭。

    老貢布常掛在嘴上的口頭禪——「卡頗熱」,早已滲透到了兒子們的血液裡。從貢布能記事的那一天起,就隨著年齡的漸漸增長體會到卓科部落的男人和康巴男人在某種意義上都是在為面子而活著。等他長成大人後,他在賽馬場看到騎手們在為「卡頗熱」這句話拚命地較著勁;在婚禮是否隆重的攀比上也在為「卡頗熱」這句話較勁;在部落與部落間為爭奪草場的較量上,也在為「卡頗熱」這句話較勁……總之,「卡頗熱」這句話在某一件事情上一旦在心中或嘴裡說出來之後,接下來的演變和發展有時就無法控制了,它也許會給當事人、家庭、部落帶來好處,甚至帶來榮譽,反之也許會帶來不利,甚至是災難。

    帳篷搭好後的第八天貢布回來接雍金瑪和孩子,他將搭帳篷的事如實告訴老貢布後,正心安理得地讓病魔吞噬自己的老貢布蠟黃的臉上擠出一絲微笑。老貢布能笑到這個分上已經很不容易了,因為這種笑容是經常被高原的雨雪風霜掩蓋的,笑容裡面藏著太多的嚴酷的大自然帶給他的艱辛。老貢布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帳篷的天窗,一直張開的嘴似乎在等待天窗外勾魂鬼的召喚。

    三匹馬的蹄子踏在茂密的鵝絨草上發出坨坨坨沉悶的蹄聲,但很快就被鬆軟的草地濾淨了,這一時刻正是草原上的餓狼四處遊蕩尋找獵殺目標的時機。

    熟睡的小貢布斜躺在雍金瑪滾燙的雙乳和藏袍裡層的羔皮之間,母子倆肉貼肉地暖和在一起,嬰兒稚嫩的牙齦有力地吮吸住雍金瑪的乳頭,騎在馬背上的上下顛簸帶來的感覺,使年輕母親鼓脹的雙乳感覺格外的異樣,輕微的刺痛感使她佝下頭看了看嬰兒貪婪好笑的樣子,突然聯想到了牛犢和羊羔含住牛媽媽羊媽媽的奶頭吮飽後的慵懶的模樣,便情不自禁地騰出手去撫摸嬰兒的嫩臉。剛要觸摸到時又立即縮了回去,她意識到冰涼的手指會冷醒孩子,於是,她將整個臉深埋在襁褓裡,盡量用嘴唇和鼻尖去輕碰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新肉,但她很快又抬起臉,怕捂化了自己的「新酥油」。

    小貢布降生的日子雍金瑪剛滿十七歲。哺乳期間,她漂亮的臉蛋洋溢著母性在哺乳期間特有的柔情,半年以來,這股柔情在幼小生命的催化下緩解了她對丈夫的某種憎恨,進而將憎恨轉為一種由衷的愛,這一由恨轉愛的過程是經過兩年的相處獲得的。

    雍金瑪永遠都不會忘記貢布帶著勝利者的姿態搶走她時的一幕——既無奈又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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