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十章  功利主義者 (5)
    因而,在行動上我們注定要做本能的盲目奴隸:生命力從後面不休止、不間斷地推我們向前。我們在沉思洞察的瞬間,超脫了動物生命,認識到把人從禽獸生活中挽救出來的較偉大的目標;可是在此種哲學中,這樣的瞬間沒有容留餘地。那些覺得無目的的活動是充分的善的人,在柏格森的書裡會找到關於宇宙的賞心悅目的描繪。但是在有些人看來,假如要行動有什麼價值,行動必須出於某種夢想、出於某種富於想像的預示,預示一個不像我們日常生活的世界那麼痛苦、那麼不公道、那麼充滿鬥爭的世界;一句話,有些人的行動是建築在沉思上的,那些人在此種哲學中會絲毫找不到他們所尋求的東西,不會因為沒有理由認為它正確而感覺遺憾。柏格森的綿延說和他的記憶理論有密切關聯。按照這種理論,記住的事物殘留在記憶中,從而和現在的事物滲透在一起:過去和現在並非相互外在的,而是在意識的整體中融混起來。

    他說,構成為存在的是行動,但是數學時間只是一個被動的受容器,它什麼也不做,因此什麼也不是。他講,過去即不再行動者,而現在即正在行動者。但是在這句話中,其實在他對綿延的全部講法中都一樣,柏格森不自覺地假定了普通的數學時間;離了數學時間,他的話是無意義的。說「過去根本是不再行動者」,除了指過去就是其行動已過去者而外還指什麼意思呢?「不再」一語是表現過去的話;對一個不具有把過去當做現在以外的某種東西這個普通過去概念的人來說,這話是沒有意義的。因此,他的定義前後循環。他所說的實際上等於「過去就是其行動在過去者」。作為一個定義而論,不能認為這是一個得意傑作。同樣的道理也適用於現在。

    據他講,現在即「正在行動者」。但是「正在」二字恰恰引入了要下定義的那個現在觀念。現在是和曾在行動或將在行動者相對的正在行動者。那就是說,現在即其行動不在過去、不在未來而在現在。這個定義又是前後循環的。同頁上前面的一段話可以進一步說明這種謬誤。他說:「構成為我們的純粹知覺者,就是我們的方開始的行動……我們的知覺的現實性因而在於知覺的能動性,在於延長知覺的那些運動,而不在於知覺的較大的強度:「過去只是觀念,現在是觀念運動性的。」由這段話看來十分清楚:柏格森談到過去,他所指的並不是過去,而是我們現在對過去的記憶。

    過去當它存在的時候和現在在目前同樣有能動性;假使柏格森的講法是正確的,現時刻就應該是全部世界歷史上包含著能動性的唯一時刻了。在從前的時候,曾有過一些其他知覺,在當時和我們現在的知覺同樣有能動性、同樣現實;過去在當時決不僅是觀念,按內在性質來講同現在在目前是一樣的東西。可是,這個實在的過去柏格森完全忘了;他所說的是關於過去的現在觀念。實在的過去因為不是現在的一部分,所以不和現在融混,然而那卻是一種大不相同的東西。柏格森的關於綿延和時間的全部理論,從頭到尾以一個基本混淆為依據,即把「回想」這樣一個現在事件同所回想的過去事件混淆起來。若不是因為我們對時間非常熟悉,那麼他企圖把過去當做不再活動的東西來推出過去,這種做法中包含的惡性循環會立刻一目瞭然。

    實際上,柏格森敘述的是知覺與回想——兩者都是現在的事實——的差異,而他以為自己所敘述的是現在與過去的差異。只要一認識到這種混淆,便明白他的時間理論簡直是一個把時間完全略掉的理論。現在的記憶行為和所記憶的過去事件的混淆,似乎是柏格森的時間論的底蘊,這是一個更普遍的混淆的一例;假如我所見不差,這個普遍的混淆敗壞了他的許多思想,實際上敗壞了大部分近代哲學家的許多思想——我指的是認識行為與認識到的事物的混淆。在記憶中,認識行為是在現在,而認識到的事物是在過去;因而,如果把兩者混淆起來,過去與現在的區別就模糊了。柏格森的哲學和已往大多數哲學體系不同,是二元論的。

    在他看來,世界分成兩個根本相異的部分,一方面是生命,另一方面是物質,或者不如說是被理智看成物質的某種無自動力的東西。整個宇宙是兩種反向的運動即向上攀登的生命和往下降落的物質的衝突矛盾。生命是自從世界開端便一舉而產生的一大力量、一個巨大的活力衝動,它遇到物質的阻礙,奮力在物質中間打開一條道路,逐漸學會通過組織化來利用物質;它像街頭拐角處的風一樣,被自己遭遇的障礙物分成方向不同的潮流;正是由於作出物質強要它作的適應,它一部分被物質制伏了;然而它總是保持著自由活動能力,總是奮力要找到新的出路,總是在一些對立的物質障壁中間尋求更大的運動自由。進化基本上不是用適應環境可以說明的;適應只能說明進化的迂迴曲折,那就好比是一條經過丘陵地通往城鎮的道路的迂曲。但是這個比喻並不十分恰當,在進化所走的道路的盡頭沒有城鎮,沒有明確的目標。

    機械論和目的論有同樣的缺點:都以為世界上沒有根本新的事物。機械論把未來看成蘊涵在過去當中,而目的論既然認為要達到的目的是事先能夠知道的,所以否定結果中包含著任何根本新的事物。柏格森雖然對目的論比對機械論要同情,他的見解跟這兩種見解都相反,他主張進化如同藝術家的作品,是真正創造性的。一種行動衝動、一種不明確的要求是預先存在的,但是直到該要求得到滿足時為止,不可能知道那個會滿足要求的事物的性質。例如,我們不妨假定無視覺的動物有某種想在接觸到物體之前能夠知曉物體的模糊的慾望。由此產生的種種努力最後的結果是創造了眼睛。視覺滿足了該慾望,然而視覺是事先不能想像的。因為這個道理,進化是無法預斷的,決定論駁不倒自由意志的提倡者。

    柏格森敘述了地球上生物的實際發展來填充這個大綱。生命潮流的初次劃分是分成植物和動物;植物的目的是要在儲藏庫裡蓄積能力,動物的目的在於利用能力來做猛然的快速運動。但是在後期階段,動物中間出現了一種新的兩歧化:本能與理智多少有些分離開了。兩者決不彼此完全獨自存在,但是概言之理智是人類的不幸,而本能的最佳狀態則見於螞蟻、蜜蜂和柏格森。理智與本能的劃分在他的哲學中至關重要,他的哲學有一大部分像是散弗德與默頓,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壞孩子。本能的最佳狀態稱做直覺。他說:「我所說的直覺是指那種已經成為無私的、自意識的、能夠靜思自己的對象並能將該對像無限制擴大的本能。」他對理智的活動的講法並不總是容易領會的,但是如果我們想要理解柏格森的哲學,必須盡最大努力把它弄懂。智力或理智,「當離開自然的雙手時,就以無機固體作為它的主要對像」;它只能對不連續而不能運動的東西形成清晰觀念;它的諸概念和空間裡的物體一樣,是彼此外在的,而且有同樣的穩定性。

    理智在空間方面起分離作用,在時間方面起固定作用;它不是來思考進化的,而是把生成表現為一連串的狀態。「理智的特徵是天生來沒有能力理解生命」;幾何學與邏輯學是理智的典型產物,嚴格適用於固體,但是在其他場合,推理必須經過常識的核驗,而常識,柏格森說得對,是和推理大不相同的事。看來彷彿是,固體是精神特意創造出來,以便把理智應用於其上的東西,正像精神創造了棋盤好在上面下棋一樣。據他說,理智的起源和物質物體的起源是彼此相關的;兩者都是通過交互適應而發展起來的。

    「必定是同一過程從一種包含著物質和理智的素材中同時把二者割離了出來。」這種物質和理智同時成長的想法很巧妙,有瞭解的價值。大體上說,所指的意思是這樣:理智是看出各個物件彼此分離的能力,而物質就是分離成不同物件的那種東西。實際上,並沒有分離的固態物件,只有一個不盡的生成之流,在這個生成之流中,無物生成,而且這個無物所生成的物也是無有的。但是生成可能是向上運動也可能是向下運動:如果是向上運動,叫做生命,如果是向下運動,就是被理智誤認為的所謂物質。我設想宇宙呈圓錐形,「絕對」位於頂點處,因為向上運動使事物合在一起,而向下運動則把事物分離開,或者至少說好像把事物分離開。

    為了使精神的向上運動能夠在紛紛落到精神上的降落物體的向下運動當中穿過,精神必須會在各降落物體之間開闢路徑;因而,智力形成時便出現了輪廓和路徑,原始的流注被切割成分離的物體。理智不妨比作是一個在餐桌上切分肉的人,但是它有一個特性就是想像雞自來就是用切肉刀把雞切成的散塊。柏格森說:「理智的活動狀況總是好像它被觀照無自動力的物質這件事迷惑住似的。理智是生命向外觀望、把自身放在自身之外、為了事實上支配無組織的自然的做法,在原則上採取這種做法。」

    假如在藉以說明柏格森哲學的許多比喻說法之外可以容許我們再添上一個比喻說法,不妨說宇宙是一條巨大的登山鐵道,生命是向上開行的列車,物質是向下開行的列車。理智就是當下降列車從我們乘坐的上升列車旁經過時我們注視下降列車。把注意力集中在我們自己的列車上的那種顯然較高尚的能力是本能或直覺。從一個列車跳到另一個列車上也是可能的;當我們成為自動習慣的犧牲者時便發生這種事,這是喜劇要素的本質。或者,我們能夠把自己分成兩部分,一部分上升,一部分下降;那麼只有下降的部分是喜劇性的。但理智本身並不是下降運動,僅是上升運動對下降運動的觀察。按照柏格森的意見,使事物分離的理智是一種幻夢;我們的整個生命本應該是能動的,理智卻不是能動的,而純粹是觀照的。

    他說,我們做夢時,我們的自我分散開,我們的過去破裂成斷片,實際彼此滲透著的事物被看做是一些分離的固體單元:超空間者退化成空間性,所謂空間性無非是分離性。因之,全部理智既然起分離作用,都有幾何學的傾向;而討論彼此完全外在的概念的邏輯學,實在是按照物質性的指引從幾何學產生的結果。在演繹和歸納的背後都需要有空間直覺;「在終點有空間性的那個運動,沿著自己的途程不僅設置了演繹能力,而且設置了歸納能力,實際上,設置了整個理智能力」。這個運動在精神中創造出以上各種能力,又創造出理智在精神中所見到的事物秩序。因而,邏輯學和數學不代表積極的精神努力,僅代表一種意志中止、精神不再有能動性的夢遊症。因此,不具備數學能力是美質的標記——所幸這是一種極常見的標記。正像理智和空間關聯在一起,同樣本能或直覺和時間關聯在一起。

    柏格森和大多數著述家不同,他把時間和空間看得極為相異,這是柏格森哲學的一個顯著特色。物質的特徵——空間,是由於分割流注而產生的,這種分割實在是錯覺,雖然在某個限度內在實踐上有用處,但是在理論上十分誤人。反之,時間是生命或精神的根本特徵。他說:「凡是有什麼東西生存的地方,就存在正把時間記下來的記錄器,暴露在某處。」但是這裡所說的時間不是數學時間,即不是相互外在的諸瞬間的均勻集合體。據柏格森說,數學時間實在是空間的一個形式;對於生命萬分重要的時間是他所謂的綿延。

    這個綿延概念在他的哲學裡是個基本概念;他的最早期著作《時間與自由意志》中已經出現了這個概念,我們如果想對他的學說體系有所瞭解,必須懂得它。不過,這卻是一個非常難懂的概念。據他說:「純粹綿延是,當我們的自我讓自己生存的時候,即當自我制止把它的現在狀態和以前各狀態分離開的時候,我們的意識狀態所採取的形式。」純粹綿延把過去和現在做成一個有機整體,其中存在著相互滲透,存在著無區分的繼起。「在我們的自我之內,有不帶相互外在性的繼起;在自我之外,即在純粹空間內,有不帶繼起的相互外在性。」「有關主體與客體的問題,有關兩者區分與合一的問題,應當不從空間的角度而從時間的角度來提。」我們在其中看見自己行動的那個綿延裡面,有一些不相連的要素;但是在我們在其中行動的那個綿延裡面,我們的各個狀態彼此融合起來。純粹綿延是最遠離外在性而且與外在性最不滲透的東西,在這個綿延裡,過去為完全新的現在所充滿。但這時我們的意志緊張到極點;我們必須拾集起正待滑脫的過去,把它不加分割地整個插到現在裡面。在這樣的瞬間,我們真正佔有了自己,但是這樣的瞬間是少有的。綿延正是實在的素材本身,實在就是永遠的生成,絕不是某種已經做成的東西。綿延尤其是在記憶中表現出來,因為在記憶中過去殘留於現在。因而,記憶論在柏格森的哲學裡便非常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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