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十章  功利主義者 (3)
    馬克思把他的歷史哲學納入了黑格爾辯證法所提出的模子,但事實上只有一個三元組是他關心的:封建主義,以地主為代表;資本主義,以工業僱主為代表;社會主義,以僱傭勞動者為代表。黑格爾把民族看做是傳遞辯證的運動的媒介;馬克思將民族換成了階級。他一貫否認他選擇社會主義或採取傭用勞動者的立場有任何道德上或人道主義上的理由;他斷言,並不是說傭用勞動者的立場從道德上講比較好,而是說這個立場是辯證法在其徹底決定論的運動中所採取的立場。他本來滿可以講他並沒有倡導社會主義,只是預言了社會主義。不過,這樣講不算完全正確。毫無疑問,他相信一切辯證的運動在某種非個人的意義上都是進步,而且他必定認為社會主義一旦建成,會比已往的封建主義或資本主義給人類帶來更多的幸福。這些信念想必支配了他的一生,但是就他的著作來說,這些信念卻大部分是隱而不露的。不過,有時候他也拋開冷靜的預言,積極地激勵反叛,在他寫的所有的東西裡面都隱含著他的那些貌似科學的預言的感情基礎。馬克思把自己叫做唯物主義者,但不是18世紀的那種唯物主義者。

    他在黑格爾哲學的影響下,把他那種唯物主義稱做「辯證」唯物主義,這種唯物主義同傳統的唯物主義有很重要的不同,倒比較近乎現在所說的工具主義。他說,舊唯物主義誤把感覺作用看成是被動的,因而把活動基本上歸之於客體。依馬克思的意見,一切感覺作用或知覺作用都是主體與客體的交互作用;赤裸裸的客體,離開了知覺者的活動,只是原材料,這原材料在被認識到的過程中發生轉變。被動的觀照這種舊意義的認識是一個非現實的抽像概念;實際發生的過程是處理事物的過程。「人的思維是否具有客觀的真理性,這並不是一個理論的問題,而是一個實踐的問題,」他這樣講,「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關於離開實踐的思維是否具有現實性的爭論,是一個純粹經院哲學的問題。……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我們可以把馬克思的主張解釋成這個意思:哲學家們向來稱做是追求認識的那種過程,並不像已往認為的那樣,是客體恆定不變而一切適應全在認識者一方面的過程。

    事實相反,主體與客體、認識者與被認識的事物,都是在不斷的相互適應過程中。因為這過程永遠不充分完結,他把它叫做「辯證的」過程。否定英國經驗主義者所理解的那種「感覺作用」有現實性,對於這個理論萬分重要。實際發生的事情,當最接近於英國經驗主義者所說的「感覺作用」的意思時,還是叫做「察知」比較好,因為這意味著能動性。實際上——馬克思會如此主張——我們察知事物,只是作為那個關聯著事物的行動過程的一部分察知的,任何不考慮行動的理論都是誤人的抽像觀念。據我所知,馬克思是第一個從這種能動主義觀點批評了「真理」概念的哲學家。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黑格爾哲學和英國經濟學的一個摻和體。他和黑格爾一樣,認為世界是按照一個辯證法公式發展的,但是關於這種發展的原動力,他和黑格爾的意見完全不同。黑格爾相信有一個叫「精神」的神秘實體,使人類歷史按照黑格爾的《邏輯學》中所講的辯證法各階段發展下去。為什麼「精神」必須歷經這些階段,不得而知。人不禁要想,「精神」正努力去理解黑格爾的著作,在每個階段把所讀到的東西匆促地加以客觀化。

    馬克思的辯證法除了帶有某種必然性而外完全不帶這種性質。在馬克思看來,推進力不是精神而是物質。然而,那是一種以上所談的特別意義的物質,並不是原子論者講的完全非人化的物質。這就是說,在馬克思看來,推進力其實是人對物質的關係,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人的生產方式。這樣,馬克思的唯物論實際上成了經濟學。據馬克思的意見,人類歷史上任何時代的政治、宗教、哲學和藝術,都是那個時代的生產方式的結果,退一步講也是分配方式的結果。

    馬克思學說的影響。在他本國,他的學說產生了社會民主黨的綱領,這個黨穩步地發展壯大,最後在1912年的普選中獲得了投票總數的三分之一。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不久,社會民主黨一度執政,魏瑪共和國的首任總統艾伯特就是該黨黨員;但是到這時候社會民主黨已經不再固守馬克思主義正統了。同時,在俄國,狂熱的馬克思信徒取得了統治權。在西方,大的工人階級運動歷來沒有一個是十足馬克思主義的運動;已往英國工黨有時似乎朝這個方向發展過,但是仍舊一直堅守一種經驗主義式的社會主義。不過,在英國和美國,大批知識分子受到了馬克思很深的影響。在德國,對他的學說的倡導全部被強行禁止了,但是等推翻納粹之後預計可以再復活。現代的歐洲和美洲因而在政治上和意識形態上分成了三個陣營。有自由主義者,他們在可能範圍內仍信奉洛克或邊沁,但是對工業組織的需要作不同程度的適應。有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在俄國掌握著政府,而且在其他一些國家很可能越來越有勢力。這兩派意見從哲學上講相差不算太遠,兩派都是理性主義的,兩派在意圖上都是科學的和經驗主義的。但是從實際政治的觀點來看,兩派界限分明。如果只把馬克思純粹當一個哲學家來看,他有嚴重的缺點。

    他過於尚實際,過分全神貫注在他那個時代的問題上。他的眼界局限於我們的這個星球,在這個星球範圍之內,又局限於人類。自從哥白尼以來已經很顯然,人類並沒有從前人類自許的那種宇宙重要地位。凡是沒徹底領會這個事實的人,誰也無資格把自己的哲學稱做科學的哲學。和局限於地上事務這件事相伴隨的是樂於信仰進步是一個普遍規律。這種態度是19世紀的特色,在馬克思方面和在他那個時代的其他人方面同樣存在。只是由於信仰進步的必然性,所以馬克思才認為能夠免掉道德上的考慮。假如社會主義將要到來,那必是一種事態改進。他會毫不遲疑地承認,社會主義在地主或資本家看來不像是改進,但是這無非表示他們同時代的辯證運動不協調罷了。馬克思自稱是個無神論者,卻又保持了一種只能從有神論找到根據的宇宙樂觀主義。

    概括地說,馬克思的哲學裡由黑格爾得來的一切成分都是不科學的,意思是說沒有任何理由認為這些成分是正確的。馬克思給他的社會主義加上的哲學外衣,也許和他的見解的基礎實在沒大關係。絲毫不提辯證法而把他的主張的最重要部分改述一遍也很容易。他通過恩格斯和皇家委員會的報告,徹底瞭解到一百年前存在於英國的那種工業制度駭人聽聞的殘酷,這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看出這種制度很可能要從自由競爭向獨佔發展,而它的不公平必定引起無產階級的反抗運動。他認為,在徹底工業化的社會中,不走私人資本主義的道路,就只有走土地和資本國有的道路。問題是這些主張如果正確便足以證實他的學說體系裡的實際重要之點。因而那一套黑格爾哲學的裝飾滿可以丟下倒有好處。我們說,直到盧梭時代為止,哲學界是有某種統一的。這種統一暫時消失了,但也許不會長久消失。從理性主義上重新戰勝人心,能夠使這種統一恢復,但是用其他任何方法都無濟於事,因為對支配權的要求只會釀成紛爭。

    下篇近代哲學·第十二章生機主義、主意主義與實驗主義

    1柏格森

    昂利·柏格森出生於巴黎。父親是猶太裔的波蘭人,音樂家,母親是愛爾蘭籍猶太人。作為20世紀最重要的法國哲學家。他影響了威廉·詹姆士和懷特海,而且對法國思想也有相當大的影響。索萊爾是一個工團主義的熱烈倡導者,寫過一本叫《關於暴力之我見》的書,他利用柏格森哲學的非理性主義為沒有明確目標的革命勞工運動找根據。不過,到最後索萊爾離棄了工團主義,成為君主論者。

    總的說來,柏格森哲學的主要影響是保守方面的,這種哲學和那個終於發展到維希政府的運動順利地取得了協調。但是柏格森的非理性主義廣泛引起了人們完全與政治無關的興趣,例如引起了蕭伯納的興趣,他的《千歲人》就是純粹柏格森主義。丟開政治不談,我們必須考察的是它的純哲學一面。給各派哲學進行分類,通常或者是按方法來分,或者是按結果來分:「經驗主義的」哲學和「先驗的」哲學是按照方法的分類,「實在論的」哲學和「觀念論的」哲學是按照結果的分類。可是,如果打算用這兩種分類法裡任何一種給柏格森的哲學加以分類,看來難得有好結果,因為他的哲學貫通了所有公認的門類界線。但是另外還有一個給各派哲學分類的方法,不那麼精確,然而對於非哲學界的人也許比較有用;這個方法中的劃分原則是按照促使哲學家作哲學思考的主要慾望來分。

    一方面,這樣就會分出來由愛好幸福而產生的感情哲學、由愛好知識而產生的理論哲學和由愛好行動而產生的實踐哲學。感情哲學中包含一切基本上是樂觀主義的或悲觀主義的哲學,一切提出拯救方案或企圖證明不可能有拯救的哲學;宗教哲學大多都屬於這一類。理論哲學中包含大多數的大體系;因為雖然知識欲是罕見的,卻向來是哲學裡大部分精華的源泉。另一方面,實踐哲學就是那些哲學:把行動看成最高的善,認為幸福是效果而知識僅僅是完成有效活動的手段。假使哲學家們是一些平常人,這種類型的哲學在西歐人中間本來應該很普遍;事實上,直到最近為止這種哲學一向不多見;實際這種哲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就是實用主義者和柏格森。從這種類型的哲學的興起,我們可以像柏格森本人那樣,看出現代實行家對希臘的威信的反抗,特別是對柏拉圖的威信的反抗;或者,我們可以把這件事同帝國主義及汽車聯繫起來,席勒博士顯然是會這樣做的。現代世界需要這樣的哲學,因此它所取得的成功不是意料不到的。

    柏格森的哲學的兩個基礎是他的空間論與時間論。他的空間論對於他指責理智來說是必需的,如果他對理智的指責失敗了,理智對他的指責就會成功,因為這兩者之間是一場無情的苦鬥。他的時間論對於他證明自由來說是必要的,對於他逃開威廉·詹姆士所謂的「閉鎖宇宙」來說是必要的,對於他所講的其中不存在任何流動事物的永久流轉之說是必要的,對於有關精神與物質的關係他的全部講法是必要的。所以在評論他的哲學時,宜於把注意力集中在這兩個學說上。如果這兩個學說是對的,任何哲學家也難免的那種細小錯誤和矛盾倒沒有很大關係;而如果這兩個學說不對,剩下的就只有應當不從理智根據而從審美根據來評判的富於想像的敘事詩了。因為二者當中空間論比較簡單,所以先從它談起。柏格森的空間論在他的《時間與自由意志》中有詳盡明白的敘述,所以屬於他的哲學的最早期部分。

    在第一章中,他主張較大和較小暗含著空間的意思,因為他把較大者看成根本是包含較小者的東西。他沒有提出支持這種看法的任何理由,無論是好的理由或是壞的理由;他僅僅像是在運用明白的歸謬證法似的高叫:「彷彿什麼在既沒有多樣性也沒有空間的場合下仍舊可以談大小似的!」一些明顯的相反事例,類如快樂與痛苦,給他造成很大困難,然而他從不懷疑也從不再審查一下他由之出發的定論。在下一章裡,關於數他主張相同的論點。

    他說「只要我們一想要想像數,而不僅是想像數碼或數目詞,我們便不得不求助於有廣延的心象」,而且「關於數的每一個清晰的觀念都暗含著空間的視覺心象」。這兩句話足以表明柏格森並不懂得數是什麼,他自己對於數就沒有清晰觀念,這一點我打算在下面加以證明。他的以下的定義也表明這一點:「數可以一般的定義成單元集團,或者更確切地說,定義成一與多的綜合。」有三件完全不同的東西,柏格森在上面的話裡弄混了,即數——適用於種種個別數目的一般概念;種種個別的數;種種個別的數對之適用的種種集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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