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八章  形而上學的改造 (6)
    叔本華保留下來物自體,但是把它和意志看成是一回事。他主張,知覺作用所認為的我的身體其實是我的意志。有理由說明這種見解是康德思想的發展產物,固然大部分康德派的人對這些理由是不願意全承認的。康德曾經主張,研究道德律能把我們帶到現象的背後,給予我們感官知覺所不能給予的知識;他也主張道德律根本是關乎意志的。在康德看來,好人和壞人的差別是物自體世界裡的差別,也是關於意欲的差別。可見,在康德看來,意欲必定不屬於現象界而屬於實在界。和某個意欲對應的現象是身體的某種運動;這就是據叔本華講身體為現象、意志為其實在的理由。但是在諸種現象背後的意志,不會是由許多不同的意欲構成的。

    依康德講,時間和空間都僅屬於現象,在這點上叔本華跟他意見一致;物自體並不在空間或時間當中。因此,按我的意志是實在的這種意義來說,我的意志不會是附有時日的,也不會是一些單獨的意志動作構成的,因為「復多」的來源正是空間和時間。所以我的意志是一個,而且是無時間性的。不僅如此,還應當把它和全宇宙的意志看成是一回事;我的分立性是由我主觀方面的空間、時間知覺器官生出的一個錯覺。實在者乃是一個龐大的意志,出現在全部自然歷程中,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自然歷程都一樣。到此為止,我們也許料想叔本華要把他的宇宙意志和神說成是一個,倡導一種和斯賓諾莎的泛神論學說不無相像的泛神論學說,在這種學說裡所謂德行就在於依從神的意志。但是在這裡,他的悲觀主義導向另一種發展。

    宇宙意志是邪惡的;意志統統是邪惡的,無論如何也是我們的全部永無止境的苦難的源泉。苦難是一切生命必不可少的,而且知識每有增長,苦難也隨之加深。意志並沒有一個假如達到了便會帶來滿足的固定目的。儘管死亡最後總要戰勝,我們仍追求我們的無益的目的,「就像我們把肥皂泡盡量吹得久、吹得大,固然我們完全知道它總歸是要破裂的」。所謂幸福這種東西是根本沒有的,因為願望不滿足惹人痛苦,達到之後只帶來饜足。本能驅逼人繁育後代,繁育後代又生出苦難和死亡的新機緣;這便是性行為和羞恥相連的理由。自殺是無用的;輪迴說即使按本義講不是真的,也借神話形式傳出了真理。這一切都非常悲慘,但是有一條出路,這條出路是在印度發現的。神話當中最好的莫過於涅槃神話。

    他承認這神話不合基督教教義,但是「人類古來的智慧並不會被加利利發生的事所代替」。苦難的起因是意志強烈;我們越少運用意志,我們越少受苦。於是所謂知識,只要是某種的知識,到底證明還是有用的。一個人和另一個人的區別是現象界的一部分,按真相來看世界,這區別就消失了。對善人講,「摩耶」的面紗已經成了透明的;善人明白萬物都是一個,他自身和旁人的區別不過是表面上的區別。他憑借愛達到了這個洞觀,所謂愛永遠是同情心,跟旁人的痛苦有著關聯。「摩耶」的面紗一除下,人便承擔起全世界的苦難。在善人,對全體的認識寧息了一切意欲;他的意志離開生命,否定他自己的本性。因此,至少關於實踐方面,叔本華同禁慾的神秘主義達到完全一致。這裡淡淡地暗示聖者能看出別人所看不出的某種積極的東西,但是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在什麼地方也沒有隱指出來。

    叔本華講,世界及其一切現象不過是意志的客觀化。隨著意志的降服,「所有那些現象也廢除了;世界所賴以構成的、在客觀性所有各階段上無終了無休止的那種不斷的緊張和努力;在潛移漸變中彼此繼起的多種多樣的形式;意志的全部表現;而且最後,還有此表現的普遍形式——時間和空間,以及其最後的基本形式——主體與客體;一概廢除了。沒有意志:沒有表象、沒有世界。在我們前面的確只有虛無」。除把這段話的意思解釋成聖者的目的是要盡可能接近非存在以外,我們無法作其他解釋;而為了某種從未清楚說明的理由,聖者靠自殺是達不到非存在的。為什麼聖者比一個永遠酣醉的人可取,這不太容易理解;或許叔本華認為清醒的時刻勢必頻繁得不得了。

    然而,叔本華的知命忍從主義不大前後一貫,也不大真誠。他所引據的神秘主義者們是信仰冥想的;在「至福直觀」中可以達到最深奧的一種認識,這種認識便是至高的善。自從巴門尼德以來,就把關於現象的虛妄知識和另一類知識作成對照,而不和完全不同類的某種東西作成對照。基督教倡導我們的永生在於認識神。但是叔本華根本不講這個。他同意普通所當做的知識屬於「摩耶」的領域,但是當我們戳穿面紗時,我們看到的不是神而是撒旦——這個為了折磨自己的創造物永遠忙著織造苦難網的邪惡的全能意志。一定說神秘主義者是信仰這種神話的人,那是對他們的侮辱。至於賢人不達到完全的非存在仍可以過有幾分價值的生活,這樣的提法也不可能與叔本華的悲觀論調和。只要賢人存在,他就是因為保留意志這種惡才存在的。他可以靠削弱意志來減少惡的量,但是絕不能獲得什麼積極的善。假若我們可以根據叔本華的生活來判斷,可知他的論調也不是真誠的。他素常在上等菜館裡吃得很好;他有過多次色情而不熱情的瑣屑的戀愛事件等。在其他各方面,他完全是自私的。很難相信,一個深信禁慾主義和知命忍從是美德的人,會從來也不曾打算在實踐中體現自己的信念。

    下篇近代哲學·第九章1860年後歐美哲學的發展

    1拜倫

    喬治·戈登·拜倫是英國浪漫主義文學的傑出代表。他1788年出生於倫敦,父母皆出自沒落貴族家庭。他天生跛一足,並對此很敏感。十歲時,拜倫家族的世襲爵位及產業落到他身上,成為拜倫第六世勳爵。哈羅公學畢業後,於1805—1808年在劍橋大學學文學及歷史,他是個不刻苦的學生,很少聽課,卻廣泛閱讀了歐洲和英國的文學、哲學和歷史著作,同時也從事射擊、賭博、飲酒、打獵、游泳、拳擊等各種活動。1809年3月,他作為世襲貴族進入了貴族院,他出席議院和發言的次數不多,但這些發言都鮮明地表示了拜倫的自由主義的進步立場。

    拜倫的生活環境是非常特別的。他對最幼小時候的回憶就是他父母的爭吵。他的母親是一個殘酷得叫他害怕、庸俗得讓他鄙視的女人;他的保姆兼有惡性和嚴格無比的加爾文主義神學;他的跛腳讓他滿心羞慚,在學校裡阻礙他成為群體的一員。度過了一段窮苦生活後,在十歲時他突然做了勳爵,成為紐斯提德府的業主。他繼承的是他的叔祖父,他那位叔祖父「惡勳爵」三十三年前在決鬥中殺了一個人,從此以後四鄰見棄。拜倫族向來是個放縱不法的家系,他母親的先輩哥登族甚至更是如此。這孩子在阿伯丁的一個貧巷的污穢中生活過之後,當然為自己的爵號和府第而歡欣,一心願取得他祖先的性格以感謝他們給予的土地。就算近年來他們的好鬥心讓他們陷入了困境,他聽說在前些世紀好鬥心曾給他們帶來了名聲。

    他的貴族親戚們不管他的家世和他的爵號,對他敬而遠之,使他感覺自己在社交上和他們不是同群。他的母親是人所厭惡至極的,大家也拿猜疑的眼光來看他。他知道她是庸俗的,暗中害怕他自己有同樣的缺陷。由此就產生了他所特有的那種勢利與叛逆的奇妙混合。假如他做不了近代派的紳士,他就要做一個像他的參加過十字軍的祖先那種風格的大膽的采臣,或者也許要做像皇帝黨首領那種較為兇猛的,但更加浪漫風格的大膽的采臣——他們在踏步走向光輝的滅亡的途程中一面詛咒著神和人。中世紀的騎士小說和歷史成了他的禮儀課本。他像霍恩施陶芬皇族一樣作孽犯罪,又像十字軍戰士一樣,在和回教徒戰鬥時死去。拜倫所生活的19世紀和現在的時代比較起來,顯得理性、進步而滿足;然而當代的一些和這相反的性質,在自由主義的樂觀時期也是許多最出色的人物所具有的。

    如果我們不把人作為藝術家或發現者來看,不作為投合或不投合自己的口味的人來看,而是當做一種力量,當做社會結構、價值判斷或理智見解的變化原因來考察,便覺得由於最近的事態發展,我們的評價不得不重新大大調整一番,有些人不如已往看來重要了,而有些人卻比已往看來重要了。在比已往看來重要的人當中,拜倫應有一個崇高的位置。在歐洲大陸上,這種看法不會顯得出人意料,但是在英語世界,大家可能認為這種看法很奇怪。拜倫發生影響的地方是在歐洲大陸上,尋找他的精神苗裔也不要在英國去尋找。在我們大多數人認為,他的詩往往是低劣的,他的情調往往是華而不雅的,但是在國外,他的情感方式和他的人生觀經過了傳播、發揚和變質,廣泛流行,以至於成為重大事件的因素。拜倫在當時是貴族叛逆者的典型代表,貴族叛逆者和農民叛亂或無產階級叛亂的領袖是十分不同類型的人。

    餓著肚子的人不需要精心雕琢的哲學來刺激不滿或者給不滿找解釋,任何這類的東西在他們看來只是有閒富人的娛樂。他們想要別人現有的東西,並不想要什麼捉摸不著的形而上學的好處。雖然像中古時講共產主義的叛逆者那樣,他們也可能宣揚基督徒的愛,但是他們這樣做的真實理由非常簡單:有錢有勢的人缺乏這種愛造成了窮人的苦難,而在叛亂的同志們之間有這種愛,他們認為對於成功是必不可少的。但是鬥爭的經驗使人對愛的力量感到絕望,剩下赤裸裸的恨當做推進的動力。這種類型的叛逆者假若像馬克思那樣,創造一種哲學,便創造一種專門打算證明他的黨派最後要勝利的哲學,而不創造關於價值的哲學。他的價值仍舊是原始的:有足夠吃的就是善,其餘的事情是空談。沒有一個挨著餓的人可能會有旁的想法。貴族叛逆者既然有足夠吃的,必定有其他的不滿原因。

    也可能權力慾是他們的不滿的潛在根源,但是在他們的有意識的思想中卻存在著對現世政治的非難,這種非難如果充分深入,便採取提坦式無邊無際的自我主張的形式,或者,在保留一些迷信的人身上,採取撒旦主義的形式。這兩種成分在拜倫身上都找得到。這兩種成分主要通過他所影響的人,在不大可以看做貴族階層的廣大社會階層中流行開。貴族式的叛逆哲學,隨著成長、發展,而且在接近成熟時發生轉變,曾經是從拿破侖敗亡後的燒炭黨到1933年希特勒的大得勢一連長串革命運動的精神源泉;在每個階段,這種叛逆哲學都在知識分子和藝術家中間灌注了一種相應的思想情感方式。很明顯,一個貴族如果他的氣質和環境不有點什麼特別,便不會成為叛逆者。拜倫雖然感覺自己可以和撒旦匹敵,卻從來不十分敢把自己放在神的位置上。

    傲慢的發展過程中以下這一步尼采做到了,他說:「假使有眾神,咱不是神怎麼能忍受!所以沒有眾神。」注意這個推理中沒吐露的前提:「凡是傷咱的自尊心的事情,都必須斷定是錯的。」尼采和拜倫一樣,也受了宗教的教養,甚至程度更深,但是因為他具備較高明的理智,所以找到了一條比撒旦主義高明的逃避現實的道路。不過尼采對拜倫始終是非常同情的。他講:「悲劇就在於,如果我們在情感和理智中有嚴格的求真方法,我們便無法相信宗教和形而上學裡的教條,但是另一方面,通過人性的發展,我們已經變得十分嬌弱敏感的痛苦,需要一種最高的拯救和安慰的手段。由此便產生人會因為他所認識的真理而流血至死的危險。拜倫用不朽的詩句表達出這一點:知識是悲苦,知道得最多的人必定最深地悲歎一條不祥的真理——知識的樹不是生命的樹。」有時候拜倫也偶爾比較接近尼采的觀點。

    但是一般說拜倫的倫理見解和他的實際行動相反,始終是嚴格傳統式的。偉大人物在尼采看來像神一樣;在拜倫看來,通常是和他自己在戰鬥的泰坦。不過有時候他也描繪出一個和「查拉圖士特拉」不無相似的賢人——「海盜」,他在和部下們的交往上,更掌握他們的靈魂用那制人的手段領導卑劣的人心,使之戰慄昏亂。就是這位英雄「過分憎恨人類以至於不感覺痛悔」。這裡的一個腳注斷然地講這「海盜」是符合人性實際的,因為汪達爾人的國王干瑟裡克、皇帝黨暴君艾濟利諾和路易西安納的某個海盜都表現出同樣的特性。拜倫搜尋英雄,並不是非限於東地中海各國和中世紀不可,因為給拿破侖加上一件浪漫主義的外衣是不難的。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