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七章  浪漫主義運動 (2)
    大家深深意識到混亂擾攘的危險,意識到一切激烈熱情的無政府傾向,意識到安全的重要性和為達到安全而必須作出的犧牲。謹慎被看成是最高美德;理智被尊為對付破壞性的狂熱之輩頂有力的武器;優雅的禮貌被歌頌成抵擋蠻風的一道屏障。牛頓的宇宙井然有序,各行星沿著合乎定則的軌道一成不變地繞日回轉,這成了賢良政治的富於想像性的象徵。表現熱情又克制是教育的主要目的,是上流人最確實的標記。在法國大革命當中,浪漫主義前的貴族們默不做聲地死去;羅蘭夫人和丹敦是浪漫主義者,死時伴隨有華美的詞句。浪漫主義者的道德都有原本屬於審美上的動機。但是為刻畫浪漫主義者的本色,必須不但考慮審美動機的重要,而且考慮趣味上的變化,這種變化使得他們的審美感和前人的審美感不同。

    關於這方面,他們愛好哥特式建築就是一個頂明顯的實例。另外一個實例是他們對景色的趣味。約翰生博士對江浦街比對任何鄉村風光更喜愛,並且斷言凡是厭膩倫敦的人一定厭膩生活。盧梭以前的人假使讚賞鄉間的什麼東西,那也是一派豐饒富庶的景象,有肥美的牧場和哞哞叫著的母牛。盧梭是瑞士人,當然讚美阿爾卑斯山。在他的門徒寫的小說及故事裡,見得到洶湧的激流、可怕的懸崖、無路的森林、大雷雨、海上風暴,以及一般講無益的、破壞性的、兇猛暴烈的東西。這種趣味上的變化多少好像是永久性的:現在差不多人人對尼亞加拉瀑布和大峽谷比對碧草蔥蘢的牧原和麥浪起伏的農田更愛好。關於人對風景的趣味,遊客旅館本身供給了統計上的證據。浪漫主義運動的特徵總的說來是用審美的標準代替功利的標準。

    蚯蚓有益,可是不美麗;老虎倒美,卻不是有益的東西。達爾文讚美蚯蚓;佈雷克讚美老虎。浪漫主義者的性情從小說來研究最好不過了。他們喜歡奇異的東西:幽靈鬼怪、殘破的古堡、昔日盛大的家族最末一批哀愁的後裔、催眠術士和異術法師、沒落的暴君和東地中海的海盜。菲爾丁和斯摩萊特寫的是滿可能實際發生的情境裡的普通人物,反抗浪漫主義的那些現實派作家都如此。但是對浪漫主義者來說這類主題太平凡乏味了;他們只能從宏偉、遙遠和恐怖的事物領受靈感。那種多少有點靠不住的科學,如果帶來什麼驚人的事情,倒也可以利用;但是主要講,中世紀以及現時的中古味頂重的東西最使他們歡喜。他們經常跟過去的或現在的現實完全斷絕了關係。在這點上,《老舟子吟》是典型,而柯勒律治的《忽必烈汗》也很難說是馬可波羅寫的那位歷史君主。浪漫主義者的地理很有趣:從上都到「荒涼的寇剌子米亞海岸」,他們注意的儘是遙遠的、亞細亞的或古代的地方。浪漫主義觀點所以打動人心的理由,隱伏在人性和人類環境的極深處。

    出於自利,人類變成了群居性的,但是在本能上依然非常孤獨;因此,需要有宗教和道德來補充自利的力量。但是為將來的利益而割棄現在的滿足,這個習慣讓人煩膩,所以熾情一激發起來,社會行為上的種種謹慎約束便難於忍受了。在這種時刻,推開那些約束的人由於內心的衝突息止而獲得新的元氣和權能感;雖然他們到末了也許會遭遇大不幸,當時卻享受到一種登仙般的飛揚感,這種感受偉大的神秘主義者是知道的,然而僅僅有平凡德行的人卻永遠不能體驗。於是他們天性中的孤獨部分再度自現,但是如果理智尚存在,這自現必定披上神話外衣。

    神秘主義者與神合為一體,在冥想造物主時感覺自己免除了對同儔的義務。政府的叛逆者做得更妙:他們感覺自己並不是與神合一,而就是神。所謂真理和義務,代表我們對事情和對同類的服從,對於成了神的人來講不復存在;對於旁人,真理就是他所斷定的,義務就是他所命令的。假使我們當真都能孤獨地過生活而且不勞動,大家全可以享受這種自主狀態的銷魂之樂;既然我們不能如此,這種樂處只有瘋子和獨裁者有份了。孤獨本能對社會束縛的反抗,不僅是瞭解一般所謂的浪漫主義運動的哲學、政治和情操的關鍵,也是瞭解一直到如今這運動的後裔的哲學、政治和情操的關鍵。在德國唯心主義的影響下,哲學成了一種唯我論的東西,把自我發展宣佈為倫理學的根本原理。關於情操,在追求孤獨這件事與熾情和經濟的必要之間,須作一個可厭的折中。

    勞倫斯的小說《愛島的人》裡的主人公鄙夷這種折中越來越甚,最後凍餓而死,但他是享受著完全孤獨而死去的;可是如此程度的言行一致那些頌揚孤獨的作家們從來也沒有達到過。文明生活裡的康樂,隱士是無從獲得的,想要寫書或創作藝術作品的人,他在工作期間要活下去,就必須受人服侍。為了依舊感覺孤獨,他必須能防止服侍他的人侵犯他的自我,假如那些人是奴隸,這一點最能夠圓滿完成。然而熱烈的愛情卻是個較為困難的問題。一對熱情戀人只要被看做是在反抗社會桎梏,便受人的讚美;但是在現實生活中,戀愛關係本身很快地就成為一種社會桎梏,於是戀愛的對手倒被憎恨上了,如果愛情堅強,羈絆難斷,就憎恨得更加厲害。因此,戀愛才至於被人理解為一場戰鬥,雙方各在打算破入對方的「自我」保護牆把他或她消滅。這種看法通過斯特林貝利的作品,尤其還通過勞倫斯的作品,已經眾所周知了。

    按這種情感方式講,不僅熱烈的愛情,而且連和別人的一切友好關係,只限於在能把別人看成是自己的「自我」的客觀化的情況下才可能存在。若別人是血緣親屬,這看法就行得通,關係越近越容易做到。因此,人們強調氏族,結果像托勒密家系,造成族內通婚。這對拜倫起了怎樣的影響,我們知道;瓦格納在濟克蒙特和濟克琳德的戀愛中也流露出類似的感情。尼采喜歡他的妹妹勝過其他一切女子,他寫給她的信裡說:「從你的一切所言所行,我真深切感覺我們屬於一脈同根。你比旁人對我瞭解得多,因為我們是出於一個門第的。這件事和我的『哲學』非常調和。」民族原則是同一種「哲學」的推廣,拜倫是它的一個主要倡導者。一個民族被假定成一個氏族,是共同祖先的後嗣,共有某種「血緣意識」。馬志尼經常責備英國人沒給拜倫以正當的評價,他把民族設想成具有一個神秘的個性,而將其他浪漫主義者在英雄人物身上尋求的無政府式的偉大歸給了民族。民族的自由不僅被馬志尼看成是一種絕對的東西,而且比較穩重的政治家們也這樣看了。這一來在實際上便不可能有國際合作了。對血統和種族的信仰,當然和反猶太主義連在一起。浪漫主義觀點一半因為是貴族觀點,一半因為重熱情、輕算計,所以萬分鄙視商業和金融。

    於是浪漫主義觀點宣稱反對資本主義,這和代表無產階級利益的社會主義者反對資本主義完全不同,因為前一種反對的基礎是厭惡經濟要務,這種反對又由於聯想到資本主義世界由猶太人統治著而進一步增強。從本質上講,浪漫主義運動的目的就在於把人的人格從社會習俗和社會道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這種束縛一部分純粹是給相宜的活動加的無益障礙,因為每個古代社會都曾經發展一些行為規矩,除了說它是老傳統而外,沒有一點可恭維的地方。但是,自我中心的熱情一旦放任,就不易再叫它服從社會的需要。

    基督教多少算是做到了對「自我」的馴制,但是經濟上、政治上和思想認識上的種種原因刺激了對教會的反抗,而浪漫主義運動把這種反抗帶入了道德領域裡。由於這運動鼓勵一個新的狂縱不法的自我,以致不可能有社會協作,於是讓它的門徒面臨無政府狀態或獨裁政治的抉擇。自我主義在起初讓人們指望從別人得到一種父母般的溫情;但是,他們一發現別人有別人的自我,感到憤慨,求溫情的慾望落了空,便轉成為憎恨和兇惡。人不是孤獨不群的動物,只要社會生活一天還存在,自我實現就不能算倫理的最高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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