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六章  大陸理性主義 (6)
    宇宙論論證是「初因」論證的一種,而「初因」論證本身又是從亞里士多德對不動的推動者的論證脫化出來的。「初因」論證很簡單;它指出一切有限事物有原因,這原因又先有原因,依此類推。據主張,這一系列前因不會無窮盡,系列的第一項本身必定沒有原因,因為否則就不成其為第一項。所以一切事物有一個無因的原因,這分明是神。在萊布尼茨,這論證取的形式略有不同。他議論,天地間一切個別事物是「偶發的」,換句話說,從邏輯上講它本來也可能不存在;不僅按個別事物來說是這樣,對整個宇宙也可以這樣講。即使我們假定宇宙一向始終是存在的,在宇宙內部也並沒有任何東西說明它為什麼存在。但是照萊布尼茨的哲學講,一切事物總得有個充足的理由;因此宇宙整體必須有個充足理由,它一定在宇宙以外。這個充足理由便是神。這個論證比簡單直截的「初因」論證高明,不那麼容易駁倒。

    「初因」論證依據的是一切序列必有首項這個假定,而這個假定是不對的;例如,真分數序列沒有首項。然而萊布尼茨的論證卻不依賴宇宙必定曾有一個時間上的開端這種見解。只要承認萊布尼茨的充足理由原理,這論證就妥當牢靠;但是這條原理一被否定,它立即垮台。萊布尼茨所謂「充足理由原理」到底確切指什麼意思,是個議論紛紜的問題。古兌拉主張,它的意思是:一切真命題是「分析」命題,即這樣的命題:它的矛盾命題是自矛盾的。但是這個解釋即使正確,也屬於秘不外傳的學說。在他發表的著作中,他主張必然命題與偶然命題有差別,只有前者由邏輯規律推得出來,而所有斷言「存在」的命題是偶然命題,唯獨斷言神存在的例外。神雖必然存在,他並沒受邏輯的強制去創造世界;相反,這是自由選擇,雖是他的善性所激使的,但非由善性必然注定的。很明白,康德說得對,這個論證依附於本體論論證。

    假如世界的存在要用一個必然的「有」的存在才能夠說明,那麼必定有一個「有」,其本質包含著存在,因為所謂必然的「有」指的就是這個意思。但是假使真可能有一個「有」,其本質包含著存在,則不靠經驗單憑理性便能規定這樣的「有」,於是它的存在可以從本體論論證推出來;因為只關係到本質的一切事情能夠不假借經驗認識到——這至少是萊布尼茨的見解。所以和本體論論證對比之下宇宙論論證表面上的似乎更有道理,乃是錯覺。永恆真理說論證稍有點難敘述得確切。

    粗略地講,這個論證是這樣:像「正下著雨」一類的命題,有時真有時假,但是「二加二等於四」永遠是真的。不牽涉存在而只關係到本質的一切命題,或者永遠真,或者決不真。永遠真的命題叫「永恆真理」。這個論證的要領是:真理是精神的內容的一部分,永恆的真理必是某個永恆的精神的內容一部分。在柏拉圖的學說中已經有過一個和這論證不無相似的論證:他從相的永恆性來演繹永生。但在萊布尼茨,這論證更有發展。他認為偶然真理的終極理由須在必然真理中發現。這裡的議論和宇宙論論證情況一樣:對整個的偶發世界,總得有一個理由,這理由本身不會是偶發的,必須在諸永恆真理當中尋求。但是存在的東西其理由本身必定存在;所以永恆真理按某個意義說一定是存在的,而且只能在神的精神中作為思維而存在。這論證其實不過是宇宙論論證的改頭換面。可是,它卻難免更多招來一個反駁:真理很難講「存在」於理解它的那個精神中。萊布尼茨所敘述的那種前定和諧說論證,只對於承認他所謂的沒窗戶的單子全反映宇宙之說的人來講,才算有正當根據。

    這個論證是:因為所有的「鍾」毫無因果上的相互作用而彼此步調一致,必定曾經有一個單獨的外界「原因」,把鍾都做了校準。不用說,這裡的難題正是纏住全部單子論的那個難題:假如諸單子絕不起相互作用,其中任何一個怎樣知道還有旁的單子?顯得好像是反映宇宙似的那種事,僅只是個夢也難說。事實上,如果萊布尼茨講得對,這真的僅只是個夢,但是他不知怎麼竟發現全體單子在同時做同樣的夢。這當然是空中樓閣,假使以前沒有一段笛卡兒主義的歷史,絕不會看來似乎還可信。不過萊布尼茨的論證能夠免於依附他的獨特的形而上學,轉化成所謂的「意匠說論證」。這個論證主張,我們一考察既知的世界,便發現有些事情解釋成盲目的自然力的產物無法說得過去,把它們看成是一個慈悲意旨的證據,這要合理得多。這個論證沒有形式邏輯上的毛病;它的前提是經驗性前提,它的結論據稱是按經驗推理的普通規範得出來的。所以是否該承認它,這個問題不取決於一般形而上學問題,而取決於比較細節上的考慮。

    這論證與其他論證有一個重要區別,就是所證明的神不一定具備所有通常的形而上學屬性。他未必全知,也未必全能;他也許不過比我們人類英明而有力千百倍罷了。世間的萬惡可能由於他的權能有限。有些近代的神學家在作出他們的神觀時,利用了以上幾點可能性。但是這種空論離開萊布尼茨的哲學太遠了,現在必須話歸本題,講他的哲學。萊布尼茨的哲學有一個最典型的特徵,即可能的世界有許多之說。

    一個世界如果與邏輯規律不矛盾,就叫「可能的」世界。可能的世界有無限個,神在創造這現實世界之前全都仔細思量了。神因為性善,決定創造這些可能的世界當中最好的一個,而神把善超出惡最多的那個世界看成是最好的。他本來可以創造一個不含一點惡的世界,但是這樣的世界就不如現實世界好。這是因為有些大善與某種惡必然地密切關聯著。舉個平凡的實例看,在大熱天裡當你渴極的時候,喝點涼水可以給你無比的痛快,讓你認為以前的口渴固然難受,也值得忍受,因為若不口渴,隨後的快活就不會那麼大。對神學來說,要緊的不是這種實例,是罪與自由意志的關係。自由意志是一宗大善,但是按邏輯講來,神不可能賦予人自由意志而同時又敕命不得有罪。所以儘管神預見到亞當要吃掉蘋果,儘管罪勢不免惹起罰,神決定予人自由。結果產生的這個世界雖然含有惡,但是善超出惡的盈餘比其他任何可能的世界都多。因此它是所有可能的世界當中頂好的一個,它含有的惡算不得神性善的反對理由。這套道理明顯中了普魯士王后的心意。她的農奴繼續忍著惡,而她繼續享受善,有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保證這件事公道合理,真令人快慰。

    對於人類來講,由邏輯認識到的真理和由經驗認識到的真理是有區別的。這種區別出在兩方面。第一,儘管亞當遭遇的一切事情可以由他的概念推出來,但是假如亞當存在,我們憑經驗才能夠發現他存在。第二,任何個體實體的概念都無限地複雜,為演繹他的謂語而必須作的分析,唯有神辦得到。然而這兩點區別只不過由於我們人的無知和智力上的限制;對神來講是不存在的。神就「亞當」這個概念的全部無限複雜性把握住這概念。因此神能明瞭關於亞當的所有真命題,明瞭它們是分析命題。神還能夠先驗地確知亞當是否存在。因為神知道他自己的善性,由此可知他要創造最好的可能的世界;而神又知道亞當構成或不構成這個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並不因為我們人類無知,就可以真正逃脫決定論。不過,此外還有一點,奇妙得很。

    萊布尼茨在大多場合下把創世這件事描敘成神需要行使意志的自由行為。按照這一說,要決定現實存在什麼,憑觀察是決定不成的,必須通過神的善性進行。神的善性促使他創造最好的可能的世界,除開神的善性之外,為什麼某個事物存在而另一個事物不存在,並沒有先驗的理由。但是在未披露給任何人的文稿中,關於為什麼有些事物存在,而另一些同樣可能的事物不存在,往往又有一種完全不同的理論。

    據這個見解,一切不存在的東西都為存在而奮鬥,但並非所有可能的東西能夠存在,因為它們不都是「共可能的」。或許,A存在是可能的,B存在也是可能的,但是A和B雙方存在就不可能;在這種情況下,A和B不是「共可能的」。兩個或多個事物在它們全都可能存在的情況下才是「共可能的」。看樣子萊布尼茨好像懸想了有著許多皆力求存在的本質棲居的「地獄邊土」裡的一種鬥爭;在這場鬥爭中,結合成一個個共可能者集團,最大的共可能者集團就好像政治鬥爭中的最大壓力集團一樣,獲得勝利。萊布尼茨甚至利用這個概念當做定義存在的方法。

    他說:「存在者可以定義成比跟自己不相容的任何東西能夠和更多的事物相容的那種東西。」換句話說,假設A與B不相容,而A與C及D及E相容,但是B只與E和G相容,那麼按定義A存在,而B不存在。他說:「存在者就是能夠和最多數事物相容的有。」在這個敘述中完全沒有提神,明明也沒有創世行為。為了決定什麼存在,除純邏輯以外,不必要有任何東西。A和B是否共可能這個問題,在萊布尼茨講是個邏輯問題,也就是A和B雙方存在含不含矛盾?可見,在理論上,邏輯能夠解決哪個共可能者集團最大的問題,這集團結果就要存在。然而,也許萊布尼茨的意思並不是真說上面的話是存在定義。假使這原來僅是個判斷標準,那麼借助他所說的「形而上學的完善性」,這標準能夠與他的流俗意見取得調和。

    他所使用的「形而上學的完善性」一詞似乎指存在的量。他說,形而上學的完善性「無非是嚴格理解下的積極實在性的大小」。他一貫主張神創造了盡可能多的東西,這是他否定真空的一個理由。有一個普遍信念,以為存在比不存在好;大家根據這點訓教兒童應該對父母感恩。萊布尼茨顯然抱著這種見解,他認為創造一個盡可能充盈的宇宙乃是神的善性的一部分。由這點豈不就推出現實世界便是最大的共可能者集團所構成的。那麼,倘若有一個十分有本領的邏輯家,僅從邏輯就能決定某個可能的實體存在或不存在,這話說來還是不假。萊布尼茨是利用邏輯作為解決形而上學的關鍵的哲學家一個最好的實例。

    這類哲學從巴門尼德開端,柏拉圖應用相論來證明種種邏輯範圍外的命題,把它又推進一步。斯賓諾莎屬於這一類,黑格爾也在這類之內。但是在根據構句法給實在世界作出推論方面,他們兩人誰也不像萊布尼茨作得那麼鮮明清楚。這種議論方式由於經驗主義的發展,已經落得聲名掃地。由語言對非語言的事實是否可能作出什麼妥當的推論,這是我不願武斷論定的問題;但是在萊布尼茨及其他的先驗哲學家的著作中所見到的那種推論的確是不可靠的,因為那種推論全基於有缺陷的邏輯。已往的所有這類哲學家都假定主語、謂語式邏輯,這種邏輯或者完全忽視「關係」,或者提出謬誤的論證,來證明「關係」是非實在的。萊布尼茨把主語、謂語式邏輯和多元論撮合起來,犯了一個特別的矛盾,因為「有許多單子」這個命題並不屬於主語、謂語形式。要想不自相矛盾,相信一切命題屬於這種形式的哲學家應當像斯賓諾莎那樣,是一元論者。萊布尼茨排斥一元論主要由於他對動力學感興趣,並且他主張廣延性含有「重複」的意思,故不會是單一實體的屬性。

    在德國以外,萊布尼茨哲學的影響微乎其微;和他同時代的洛克統治著英國哲學,而在法國,笛卡兒繼續做他的南面王,一直到伏爾泰使英國的經驗主義時興起來,才把他推翻。不管怎麼評價萊布尼茨,在整個近代哲學史上,他畢竟還是個偉大人物,他的偉大現在看來比已往任何時代都明顯。按數學家和無窮小算法的發明者來講,他卓越非凡,這且不談;萊布尼茨是數理邏輯的一個先驅,在誰也沒認識到數理邏輯的重要性的時候,他看到了它的重要。而且他的哲學裡的種種假說雖然離奇縹緲,但是非常清晰,能夠嚴密地表述出來。甚至他講的單子,對知覺問題提示出了可能的看法,仍舊能夠有用處,只不過單子無法看成是沒窗戶的罷了。依我個人說,他的單子論裡面我認為最精彩的地方是他講的兩類空間:一類是各個單子的知覺中的主觀空間,另一類是由種種單子的立足點集合而成的客觀空間。我相信這一點在確定知覺與物理學的關係方面還是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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