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三章  英國經驗主義 (12)
    在同一章內,有一段像是解答似的話:「在供給人民適當資料進行議論時,若公民彼此不通聲氣,則諸細小分歧的總和永遠會產生總意志,所作的決定也永遠是好的。」盧梭心中的想法好像是這樣:每個人的政治意見都受自私自利心的支配,但是自私自利心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個人所特有的,而另一部分是社會的全體成員通有的。如果公民們沒有彼此幫襯的機會,他們個人的利益因為你東我西,便會抵消,會剩下一個結果,就代表他們的共同利益,這個結果即總意志。盧梭的概念或許可以借地球引力來說明。地球的每一個質點朝自己吸引宇宙中每一個其他質點;在我們上面的空氣吸引我們向上,而在我們下面的大地吸引我們向下。然而所有這些「自私的」引力只要相異就彼此抵消了,剩下的是一個朝向地心的合引力。在幻想上不妨把這理解為當做一個社會看待的地球的作用,理解為地球的總意志的表現。說總意志永遠正當,無非是說因為它代表各色公民的自私自利心當中共通的東西,它必定代表該社會所能做到的對自私自利心的最大集體滿足。這樣解釋盧梭的意思,比我向來能想出的其他任何解釋似乎都更符合他的原話。依照盧梭的看法,實際上對總意志的表現有礙的是國家內部存在著下級社團。

    這些社團要各有自己的總意志,和整體社會的總意志可能牴觸。「那樣就可以說,不再是有多少人投多少張票,而是有多少社團便只投多少票。」由此得出一個重要結論:「所以,若要總意志得以表現,必要的是在國家內部不可有部分性社會,而且每個公民應只想自己的思想:這真是偉大的萊庫格斯所確立的崇高無比的制度。」在一個腳注中盧梭引了馬基雅維利的話來支持自己的意見。我們看這樣的制度實際上會必然造成什麼情況。國家要禁止教會、政黨、工會以及有相同經濟利害的人們所組成的其他一切組織。結果顯然就是個體公民毫無權力的一體國家即極權國家。盧梭似乎領會到禁止一切社團也許難辦,所以又添上一句補充的話:假如下級社團非有不可,那麼越多越好,以便彼此中和。盧梭在書的後一部分中討論到政府時,認識到行政部門必然是一個有自己的利益和總意志的社團,這利益和總意志多半會和社會的利益和總意志矛盾。

    他說,大國的政府雖然需要比小國的政府強有力,但是也更需要通過主權者制約政府。政府的一個成員具有三種意志:他的個人意志、政府的意志及總意志。這三者應當合成crescendo,但事實上通常合成diminuendo。並且,「事事都協同從獲有支配他人之權的人身上奪走正義感和理性」。因而,儘管「永遠堅定、不變和純潔的」總意志無過無誤,所有那些如何躲避暴政的老問題依然存在。關於這類問題盧梭要講的話,不是偷偷重複孟德斯鳩的說法就是堅持立法部門至上;立法部門若是民主的立法部門,就等於他所說的主權者。他最初所提的、他說得儼然解決了種種政治問題的那些一般大原則,等他一俯就細節問題時便無影無蹤,原來那些原則對解決細節問題是毫無貢獻的。

    盧梭的《社會契約論》成了法國大革命中大多數領袖的聖經,但是當然也和《聖經》的命運一樣,它的許多信徒並不仔細讀它,更談不上理解它。這本書在民主政治理論家中間重新造成講形而上的抽像概念的習氣,而且通過總意志說,使領袖和他的民眾能夠有一種神秘的等同,這是用不著靠投票箱那樣世俗的器具去證實的。它的哲學有許多東西是黑格爾為普魯士獨裁製度辯護時盡可以利用的。它在實際上的最初收穫是羅伯斯庇爾的執政;俄國和德國的獨裁統治一部分也是盧梭學說的結果。至於未來還要把什麼進一步的勝利獻給他的在天之靈,我們就不敢預言了。

    第一章下篇近代哲學·第四章宗教改革運動和反宗教改革運動

    宗教改革運動和反宗教改革運動的三傑是路德、加爾文和羅耀拉。在思想認識上,所有這三人和僅在他們以前的意大利人比起來,或者和伊拉斯謨與莫爾一類的人比起來,他們的哲學觀是中古式的。按哲學講,宗教改革開始以後的一個世紀是個不毛的世紀。路德和加爾文又返回聖奧古斯丁,不過只保存他的教義中講靈魂與神的關係那一部分,不保留關於教會的部分。他們的神學是一種削弱教會權力的神學。煉獄中的亡者靈魂能靠彌撒祭拯救出來,他們廢棄了煉獄。教皇收入有一大部分仰賴免罪說,他們否定這一說。根據預定說,把死後靈魂的宿命講得與祭司的舉措完全無關。這種種革新雖然在對教皇的鬥爭上起了助力,卻阻礙各新教教會在新教國家做到像舊教教會在舊教國家那樣有勢力。新教牧師也和舊教神學家一樣偏狂執拗,但是他們的勢力較小,所以為害也較少。

    宗教改革運動和反宗教改革運動,同樣都代表文明較低的民族對意大利的精神統治的反抗。就宗教改革運動來說,這反抗也是政治性的、神學上的反抗:教皇的威信被否定,他原來憑「天國鑰匙權」獲得的那份貢賦不再繳納。就反宗教改革運動來說,只有對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精神自由、道德自由的反抗;教皇的權力未被削弱,倒有所增強,不過同時也明確了他的威信與鮑吉亞家和梅狄奇家的散漫放縱水火難容。粗略講來,宗教改革是德意志的運動,反宗教改革是西班牙的運動;歷次宗教戰爭同時就是西班牙和它的敵國之間的戰爭,這在年代上是與西班牙國勢達到頂峰的時期相一致的。

    我們還應注意一下,北方民族的民情輿論對待文藝復興時期意大利的態度,在當時的這句英國諺語裡有所說明:一個意大利化的英國人就是魔鬼化身。我們會想起,莎士比亞劇本中的棍徒惡漢有多少是意大利人。亞哥或許是最著名的例子了,但更富於典型性的實例是《辛白林》裡的亞其莫,他把正在意大利遊歷的那位品德高潔的布利吞人引上迷路,又來到英國對真誠的土著耍弄陰謀詭計。在道德上對意大利人的憤懣,和宗教改革運動有密切關係。不幸,這種憤懣還牽連著在思想認識上否認意大利人對文明所作的貢獻。

    但是幾乎從一開始,新教徒中間關於國家在宗教事務中的權限問題就有了分歧。不管哪國君主,只要他奉新教,路德就願意承認他是本國的宗教首腦。在英國,亨利八世和伊麗莎白一世極力堅持自己有這方面的權力;德意志、斯堪的納維亞以及荷蘭的新教君主們,也都採取同樣態度。這加速了既有的王權擴張趨勢。然而對宗教改革的個人主義各方面認真看待的新教徒們,不願意屈從教皇,也同樣不甘心順服國王。德意志的再洗禮派被鎮壓下去了,但是這派的教義傳播到荷蘭和英國。克倫威爾與長期國會的爭鬥有許多方面,在神學方面,這爭鬥一部分是國家在宗教事務中應有裁決權這個意見的反對者與贊同者之間的爭鬥。逐漸,由於宗教戰爭鬧得人疲憊倦怠,宗教寬容信念滋長起來,這信念是發展成為十八九世紀自由主義的那派運動的一個源泉。

    正是在這一信念的支持下,新教徒的成功最初一日千里,主要因羅耀拉創立耶穌會才受了挫折。羅耀拉原先是軍人,他的教團是照軍隊建立的;對總會長必須無條件服從,每一個耶穌會員應當認為自己正從事對異端的戰鬥。早在土倫特宗教會議時,耶穌會人就開始有聲勢。他們有紀律、精明強幹、徹底獻身於事業、善於宣傳。他們的神學正是新教神學的反面;他們否定聖奧古斯丁的教義中為新教徒所強調的那些成分。他們信自由意志,反對預定說。得救不是僅仗信仰做到的,而靠信仰和功德雙方面。耶穌會人憑布道熱忱,特別在遠東博得了威信。他們做聽神工的神甫受到歡迎,因為他們除對異端外,比別種教士寬厚慈悲。他們傾注全力辦教育,因而牢牢把握住青年人的心。他們所施的教育在不夾纏著神學的時候,總是無可他求的良好教育。後文要講,他們傳授給笛卡兒的大量數學知識是他在別處學不到的。在政治上,他們是團結而有紀律的單一整體,不避危險,不辭勞苦;他們敦促舊教君主進行殘酷迫害,尾隨著勝利者西班牙軍的戰塵,甚至在享有了將近一個世紀思想自由的意大利,再樹立起異端審判所的恐怖氣氛。

    雖然宗教改革和反宗教改革在知識界中的後果起初純是不良的,但是它的終局卻是有益的。通過三十年戰爭,人人深信無論新教徒或舊教徒,哪一方也不能獲全勝;統一教義這個中世紀的願望必須放棄,這於是擴大了甚至在種種根本問題上人的獨立思考的自由。不同國家的宗教信條各異,因此便有可能靠僑居外國逃脫迫害。有才能的人由於厭惡神學中的爭鬥,越來越把注意力轉到現世學問,特別轉到數學和自然科學上。雖然路德興起後的16世紀在哲學上是個不毛時期,17世紀卻擁有最偉大人物的名字,標示出希臘時代以來最可注目的進展。這進展由科學開端,下一章就來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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