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下篇近代哲學·第三章  英國經驗主義 (4)
    不過休謨的反對者,縱然全部承認以上關於自然科學所講的話,也許仍不承認自己被徹底駁倒。他也許說,在心理學內不乏因果關係能夠被感知的事例。整個原因概念多半是從意志作用來的,可以說在某個意志作用和隨之而起的行動之間,我們能夠感知一種超乎一定的先後順序以上的關係。突然的疼痛和叫喊之間的關係也不妨說如此。不過,這種意見據生理學看來就成了很難說得過去的意見。在要動胳臂的意志和隨之而起的動作之間,有一連長串由神經和肌肉內的種種作用構成的因果中介。我們只感知到這過程的兩末端,即意志作用和動作,假若我們以為自己看出這兩個末端間的直接因果關聯,那就錯了。

    這套道理雖然對當前的一般問題不是能作出最後定論的,但是也說明了,我們若以為感知到因果關係便料想真感知到,那是輕率的。所以,權衡雙方,休謨所持的在因果當中除一定的先後繼起而外沒有別的這種見解佔優勢。不過證據並不如休謨所想的那麼確鑿。但是休謨不滿足於把因果關聯的證據還原成對事件的屢次聯結的經驗。他進而主張這種經驗並不能成為預料將來會有類似聯結的理由。

    例如,當我看見蘋果的時候,過去的經驗使我預料它嘗起來味道像蘋果,而不像烤牛肉,但是這個預料並沒有理性上的理由。假使真有這種理由,它就得是從以下原理出發的:「我們向來沒有經驗的那些事例跟我們已有經驗的那些事例類似。」這個原理從邏輯上講不是必然的,因為我們至少能設想自然進程會起變化。所以,它應當是一條有蓋然性的原理。但是一切蓋然的議論都先假定這條原理,因此它本身便不能借任何蓋然的議論來證明,任何這種議論甚至不能使它帶有蓋然真確性。「未來和過去類似這個假定,不以任何種的論據為基礎,完全是由習慣來的。」休謨最後得出一個徹底懷疑主義的結論。

    他說:「一切蓋然的推理無非是感覺作用的一種。不獨在詩和音樂中,我們必須遵循自己的趣味和感情,在哲學裡也一樣。我如果確信一個什麼原理,那不過是一個觀念,比較強力地印在我的心上。我如果認為這套議論比那套議論可取,這只是我由個人對於這套議論的感染力優越所持的感情作出決定而已。諸對像沒有可以發現的一體觀;而且我們從一個對像出現對另一個對像存在所以能得出任何推論,根據的也不是旁的什麼原理,無非是作用於想像力的習慣罷了。」休謨對通常認為的知識進行研究的最後結果,並不是據我們料想他所期求的那種東西。他的著作的副題是「在精神學科中導入實驗推理法之一探」。很明顯,他初著手時有一個信念:科學方法出真理、全部真理,而且只出真理。然而到末了卻堅信因為我們一無所知,所謂信念絕不是合理的東西。在說明了支持懷疑主義的種種論據之後,他不接著批駁這些論據,倒進而求助於人天生的盲從輕信。

    在他看來「自然借一種絕對的、無法控制的必然性,不但決定了我們呼吸和感覺,也決定了我們作判斷。我們只要醒著,就無法阻止自己思考;在光天化日之下把眼睛轉向四周的物體,無法阻止自己看見這些物體;同樣,由於某些對像和現在的印象慣常關聯著,我們也忍不住對這些對像有一個較鮮明、較完全的觀察。」凡是曾費苦心反駁這種絕對懷疑論的人,他實際是作了沒有敵手的爭辯,努力靠議論確立一種能力,而自然在以前已經把這種能力灌注在人心中而且使它成為無可避免的能力了。以上是「論關於各種感覺的懷疑主義」這一節的開端。

    經過一段長長的討論之後,這一節用以下結論收尾:「關於理性和感覺雙方的這種懷疑主義的疑惑,是一種永遠不能根治的痼疾,一種不管我們如何驅逐它,而且有時也好像完全擺脫了它,但偏偏每時每刻又來侵犯我們的痼疾。……唯有不關心和不留意可以做我們的一點救藥。因為這個理由,我完全信賴這兩點;而且認為不論此刻讀者的意見如何,一小時以後他一定會相信外部世界和內部世界雙方都是存在的。」休謨這樣主張:研究哲學對某種氣質的人說來是個愜意的消磨時間的方法,除此以外沒有研究它的理由。「在一切生活事件中,我們仍應當保持我們的懷疑主義。我們如果相信火使人溫暖,或相信水讓人精神振作,那無非因為不這樣想,我們要吃太大的苦頭。不,如果我們是哲學家,那就只應當是依據懷疑主義的原則,出於我們感覺照那樣想的一種傾向。」假如他放棄了思索,「我感覺我在快樂方面有損失;這就是我的哲學的來源」。

    客觀地說,休謨的哲學不論對錯,它代表著18世紀重理精神的破產。他如同洛克,初著手時懷有這個意圖:明理性、重經驗,什麼也不輕信,卻追求由經驗和觀察能得到的不拘任何知識。但是因為他具有比洛克的智力優越的智力,作分析時有較大的敏銳性,而容納心安理得的矛盾的度量比較小,所以他得出了從經驗和觀察什麼也不能知曉這個倒霉的結論。所謂理性的信念這種東西是沒有的;「我們如果相信火使人溫暖,或相信水讓人精神振作,那無非因為不這樣想我們要吃太大的苦頭。」我們不得不抱有信念,但是任何信念都不會根據理性。而且,一個行為方針也不會比另一個方針更合理,因為一切方針同樣都以不理性的信念為基礎。不過這個最後結論休謨似乎並沒有得出來。實際上,在《人性論》後面一些部分,休謨把他的根本懷疑全忘到九霄雲外,寫出的筆調和當時任何其他開明的道德家會寫出的筆調幾乎一樣。他把他推賞的救治方劑即「不關心和不留意」用到了自己的懷疑上。

    從某種意義上講,他的懷疑主義是不真誠的,因為他在實踐中不能堅持它。可是,它倒有這樣的尷尬後果:讓企圖證明一種行為方針優於另一種行為方針的一切努力化為泡影。在這樣的自我否定理性精神的後面跟隨著非理性信念大爆發,是必不可免的事。休謨和盧梭之間的爭吵成了象徵:盧梭癲狂,但是有影響;休謨神志正常,卻沒有追隨者。後來的英國經驗主義者未加反駁就否定了他的懷疑論;盧梭和他的信徒們同意休謨所說的任何信念都不是以理性為基礎的,然而卻認為情勝於理,讓感情引導他們產生一些和休謨在實踐上保持的信念迥然不同的信念。德國哲學家們,從康德到黑格爾,都沒消化了休謨的議論。其實,這些哲學家們代表著一種休謨前形式的理性主義,用休謨的議論是能夠把他們駁倒的。憑休謨的議論駁不倒的哲學家是那種不以合理性自居的哲學家,類如盧梭、叔本華和尼采。

    整個19世紀內以及20世紀到此為止的非理性的發展,是休謨破壞經驗主義的當然後果。所以,重要的是揭明在一種完全屬於、或大體屬於經驗主義的哲學的範圍之內,是否存在對休謨的解答。若不存在,那麼神志正常和精神錯亂之間就沒有理智上的差別了。一個相信自己是「水煮荷包蛋」的瘋人,也只可能以他屬於少數派為理由而指責他,或者更不如說,以政府不跟他意見一致為理由而指責他。這是一種無可奈何的觀點,人不得不希望有個什麼逃避它的方法才好。休謨的懷疑論完全以他否定歸納原理為根據。

    就應用於因果關係而言,歸納原理講:如果一向發現甲極經常地伴隨有乙,或後面跟著有乙,而且不知道甲不伴隨有乙或後面不跟著有乙的任何實例,那麼大概下次觀察到甲的時候,它要伴隨有乙或後面跟著有乙。要想使這條原理妥當,那麼必須有相當多的實例來使得這個蓋然性離確實性不太遠。這個原理,或其他推得出這個原理的任何一個原理,如果是對的,那麼休謨所排斥的因果推理便妥實有據,這固然並不在於它能得出確實性,而在於它能得出對實際目的說來充分的蓋然性。假如這個原理不正確,則一切打算從個別觀察結果得出普遍科學規律的事都是謬誤的,而休謨的懷疑論對經驗主義者說來便是逃避不開的理論。當然,若不犯循環論法,這原理本身從觀察到的齊一性是推論不出來的,因為任何這種推論都需要有這個原理才算正當。所以,它必定是一個不基於經驗的獨立原理,或由這種獨立原理推出來的原理。

    在這個限度內,休謨證明了純粹經驗主義不是科學的充足基礎。但是,只要承認這一個原理,其他一切都能按照我們的全部知識基於經驗這個理論往下進行。必須承認,這是嚴重違反純粹經驗主義的,非經驗主義者的人或許問,如果一種違反是許可的,為什麼旁的違反就得禁止。不過這些都是由休謨的議論非直接引起的問題。他的議論所證明的是歸納一個獨立的邏輯原理,是從經驗或從其他邏輯原理都推論不出來的,沒有這個原理,便不會有科學。

    3貝克萊

    喬治·貝克萊是個愛爾蘭人,在二十二歲做了都柏林大學三一學院的特別研究員。他曾由斯威夫特引薦,進宮參謁。斯威夫特的瓦妮薩把她的財產一半遺贈給了他。他制訂了一個在百慕大群島建立學院的計劃,抱這個目的去往美國,但是在羅德艾蘭度過三年之後,他就回國了,放棄了那個計劃。有一行著名的詩句:帝國的路線取道向西方,作者便是他。為這個緣故,加利福尼亞州的貝克萊城是因他命名的。1734年他當了克羅因的主教。他晚年丟開了哲學,去弄焦油水,這種東西他認為有種種神奇的藥性。關於焦油水,他寫道:「此乃是開懷解愁但不令人酣醉的杯中物。」——這是後來庫柏加給茶而為大家比較熟悉的一種情趣。

    貝克萊因為否定物質存在而在哲學上佔重要地位。在這個否定裡,他有許多巧妙的議論作為根據,並且他主張物質對像無非由於被感知才存在。這樣說來,譬如一棵樹,假若沒人瞧著它豈不就不再存在了。對這個異議,他的回答是:神總在感知一切。假使果真沒有神,那麼我們所當成的物質對象就會過一種不穩定的生活。在我們一瞧它的時候突然存在;但事實上,由於神的知覺作用,樹木、岩塊、石頭正如同常識認為的那樣連續存在著。他認為,這是支持上帝存在的有力理由。貝克萊最優秀的著作全部是他還十分年輕時寫的:寫《視覺新論》是在1709年,寫《人類認識原理》是在1710年,寫《海拉司和費羅諾斯的對話》是在1713年。他寫得一手極有魅力的文章,筆調秀美動人,而在他二十八歲以後的作品就不那麼重要了。

    貝克萊最重要的否定物質的議論發表在《海拉司和費羅諾斯的對話》裡面,他講得頭頭是道,娓娓動聽。在這本著作中將要討論的那一部分,貝克萊提出了支持某個重要結論的一些正確道理,只不過這些道理並不十分支持他自以為在證明的那個結論。他以為他是在證明一切實在都是屬於心的;其實他所證明的是,我們感知的是種種性質,不是東西,而性質是相對於感知者講的。首先,對話中的登場人物是兩個人:海拉司,代表受過科學教育的常識。費羅諾斯,那就是貝克萊。海拉司講了幾句親切話以後說,關於費羅諾斯的見解,他耳聞到一些奇怪的傳言,意思是講費羅諾斯不信有物質實體。他高叫:「難道還有什麼能夠比相信物質這種東西不存在更荒誕離奇、更違背常識,或者是比這更明顯的一套懷疑論嗎?」

    費羅諾斯回答說,他並不否定可感物的實在性,換句話說不否定由感官直接感知的東西的實在性;但是,我們並沒看見顏色的起因,也沒聽到聲音的起因。感官是不作推論的,關於這點兩人意見一致。費羅諾斯指出,憑看,我們只感知光、色和形狀;憑聽,只感知聲音;如此等等。所以,除各種可感性質以外沒有任何可感的東西,而可感物無非是一些可感性質,或是種種可感性質的組合罷了。費羅諾斯現在著手證明「可感物的實在性就在於被感知」,這和海拉司的意見:「存在是一回事,被感知是另一回事」形成對比。感覺資料是屬於心的,這是費羅諾斯通過詳細考察各種感覺來證明的一個論點。他由冷熱說起。他說,熱是一種苦痛,苦痛必是在某個心中。所以,熱是屬於心的。冷也是一樣的道理。這一點又借關於溫水的著名議論加以補證。假若你的手一隻熱、一隻涼,你把兩隻手一起放進溫水中,一隻手感覺水涼,另一隻手感覺水熱;但是水不可能同時又熱又涼。這駁倒了海拉司,於是他承認「冷熱不過是存在於我們心中的感覺」。但是他滿懷希望地指出,仍舊有其他的可感性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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