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六章  亞里士多德 (15)
    伊壁鳩魯追隨著德謨克里特相信世界是由原子和虛空構成的,但是他並不像德謨克里特那樣相信原子永遠是被自然律所完全控制著的。因此,他是一個唯物論者,但不是一個決定論者。我們知道,希臘的必然觀源出於宗教;所以他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即只要容許必然性有存在的餘地,那麼對宗教的攻擊就總歸是不全面的。他的原子具有重量,並且不斷地向下墜落;但不是朝向地心墜落,而是一種絕對意義的向下墜落。然而,一個原子時時會受到有似於自由意志的某種東西在作用著,於是就微微地脫離了一直向下的軌道,而與其他的原子相衝撞。

    自此以下,則漩渦的發展等所進行的方式都與德謨克利特的講法大致相同。靈魂是物質的,是由呼吸與熱那類的微粒所組成的。靈魂—原子佈滿著整個的身體。感覺是由於身體所投射出去的薄膜,一直觸到了靈魂—原子的緣故。這些薄膜在它們原來所由以出發的身體解體以後,仍然可以繼續存在;這就可以解釋做夢。死後,靈魂就消散而它的原子就不能再有感覺,因為它們已不再與身體聯繫在一起了。因此,用伊壁鳩魯的話來說就是:「死與我們無干,因為凡是消散了的都沒有感覺,而凡是無感覺的都與我們無干。」伊壁鳩魯堅決信仰神的存在,因為否則他就不能解釋廣泛流行的神的觀念的存在了。

    伊壁鳩魯認為,神自身並不過問我們人世的事情。他們都是遵循伊壁鳩魯教誡的合理的快樂主義者,所以不參與公共生活;政府是一種不必要的費事,他們的生活幸福而美滿,所以並不感到政府有誘惑力。當然,通神、占卜以及所有這類的行為純粹都是迷信,信仰天命也是迷信。所以並沒有任何理由要害怕我們會觸惹神的震怒,或者害怕我們死後會在陰間受苦。雖然我們要服從自然的威力,然而我們仍然有自由意志,並且在某些限度之內我們乃是我們自己命運的主人。我們不能逃避死亡,但是死亡並不是壞事。如果我們能按照伊壁鳩魯的箴言審慎地生活下去的話,我們或許能成就一定程度的免於痛苦的自由。這是一種溫和的福音,但是對於深深感受到人類不幸的人,它卻足以激發熱情。

    另外,在對待科學的態度上,伊壁鳩魯也是很有意思的。他對於科學本身並不感興趣,他看重科學,只是因為科學對於迷信所歸之於神的作用的種種現象提供了自然主義的解釋。當有著好幾種可能的自然主義的解釋時,他主張用不著在其中選擇某一種解釋。例如月亮的盈虧就曾有過各式各樣的解釋;但其中任何一種只要它不引出神來,就和別的解釋是一樣地好;至於試圖要決定其中哪一種是真的,那就是無益的好奇心了。所以伊壁鳩魯派實際上對自然知識並沒有作出任何的貢獻,也就不足為奇了。由於他們抗議晚期異教徒對於巫術、占星與通神的日益增長的信奉,他們也算做了有用的事;但他們卻和他們的創始人一樣始終都是教條主義的、有局限的,對個人幸福以外的一切事物都沒有真正的興趣。他們能背誦伊壁鳩魯的教誡,但是在這一學派所存在的整個幾百年中間,他們並沒有對伊壁鳩魯的教誡增加任何新東西。

    和尤里烏斯·愷撒同時代的詩人盧克萊修,被認為是伊壁鳩魯唯一著名的弟子。羅馬共和國的末期,自由思想成為風尚,伊壁鳩魯的學說在有教育的人們中間非常流行。但是奧古斯都皇帝提倡復古,提倡復興古代的德行與古代的宗教,因而使得盧克萊修的《物性論》一詩湮沒不彰,一直到了文藝復興的時代為止。這部書在中世紀只保存下來了一份手稿,倖免於被頑固派所毀滅。幾乎從沒有過任何別的大詩人要等待這麼久的時間才為人所認識到,但是到了近代,他的優異性差不多已經是普遍公認的了。例如,他和本傑明·富蘭克林兩個人就是雪萊所喜愛的作家。他的詩以韻文表現了伊壁鳩魯的哲學。雖然這兩個人有著同樣的學說,但兩人的品質是迥然不同的。盧克萊修是熱情的,比伊壁鳩魯更加需要有審慎權衡的教誡。他是自殺而死的,似乎是患有時時發作的神經病。

    盧克萊修的地位如此之高的原因就在於,自從文藝復興以後,伊壁鳩魯的哲學主要是通過了盧克萊修的詩篇才為讀者們所知道的。如果讀者們並不是職業的哲學家,那麼使他們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唯物主義、否定天命、反對靈魂不朽這樣一些東西與基督教的信仰之間的對比了。特別使一個近代讀者感到驚異的是,這些觀點竟是用來表現一種要求從恐懼的壓迫之下解放出來的福音的。宗教方面真誠信仰的重要性,盧克萊修是和任何基督徒一樣地深信不疑。

    伊壁鳩魯的哲學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獲得恬靜。他認為快樂就是善,並且他以鮮明的一貫性堅持這種觀點一直到底。他說:「快樂就是有福的生活的開端與歸宿。」狄歐根尼·拉爾修引過他在《生命的目的》一書中所說的話:「如果抽掉了嗜好的快樂,抽掉了愛情的快樂以及聽覺與視覺的快樂,我就不知道我還怎麼能夠想像善。」又說:「一切善的根源都是口腹的快樂;哪怕是智慧與文化也必須推源於此。」他告訴我們說,心靈的快樂就是對肉體快樂的觀賞。心靈的快樂之唯一高出於肉體快樂的地方,就是我們可以學會觀賞快樂而不觀賞痛苦;因此比起身體的快樂來,我們就更能夠控制心靈的快樂。「德行」除非是指「追求快樂時的審慎權衡」,否則它便是一個空洞的名字。伊壁鳩魯不同意他的某些快樂主義的前人們之區別開積極的與消極的快樂,或動態的與靜態的快樂。

    伊壁鳩魯認為,動態的快樂就在於獲得了一種所願望的目的,而在這以前的願望是伴隨著痛苦的。靜態的快樂就在於一種平衡狀態,它是那樣一種事物狀態存在的結果,如果沒有這種狀態存在時,我們就會願望的。我們可以說當對飢餓的滿足在進行的時候,它就是一種動態的快樂;但是當飢餓已經完全滿足之後而出現的那種寂靜狀態就是一種靜態的快樂。在這兩種之中,伊壁鳩魯認為還是追求第二種更為審慎一些,因為它沒有摻雜別的東西,而且也不必依靠痛苦的存在作為對願望的一種刺激。當身體處於平衡狀態的時候,就沒有痛苦;所以我們應該要求平衡,要求安寧的快樂而不要求激烈的歡樂。看起來如果可能的話,伊壁鳩魯會願意永遠處於飲食有節的狀態,而不願處於大吃大喝的狀態。這樣,在實踐上他就走到了把沒有痛苦,而不是把有快樂,當做是有智慧的人的鵠的。胃可能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但是胃病的痛苦卻可以壓倒饕餮的快樂;因此伊壁鳩魯只靠麵包度日,在節日則吃一些奶酪。像渴望財富與榮譽這樣一些願望是徒勞無益的,因為它們使得一個本可滿足的人不能安靜。「一切之中最大的善就是審慎:它甚至於是比哲學還更要可貴的東西。」

    正是基於要追求心靈的寧靜這一哲學思想,伊壁鳩魯所理解的哲學乃是一種刻意追求幸福生活的實踐的體系;它只需要常識而不需要邏輯或數學或任何柏拉圖所擬定的精細的訓練。他極力勸他年輕的弟子兼朋友畢托克裡斯「要逃避任何一種教化的形式」。所以他勸人躲避公共生活便是他這些原則的自然結果,因為與一個人所獲得的權勢成比例,嫉妒他因而想要傷害他的人數也就隨之增加。縱使他躲避了外來的災難,但內心的平靜在這種情況下也是不可能的。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使生活默默無聞,這樣才可以沒有敵人。性愛,作為最「動態」的快樂之一,自然是被禁止的。這位哲學家宣稱:「性交從來不曾對人有過好處;如果它不曾傷害人的話,那就算是幸運了。」他很喜歡別人的孩子,但是要滿足這種趣味他似乎就得有賴於別人不聽他的勸告了。事實上他似乎是非常喜歡孩子,竟至違反了自己的初衷;因為他認為婚姻和子女是會使人脫離更嚴肅的目標的。

    伊壁鳩魯的弟子盧克萊修是追隨著他貶斥愛情的,但是並不認為性交有害,只要它不與激情結合在一起。依伊壁鳩魯看來,最可靠的社會快樂就是友誼。伊壁鳩魯是像邊沁一樣的一個人,他也認為在一切時代裡所有的人都只追求著自己的快樂,有時候追求得很明智,有時候則追求得很不明智;但是他也像邊沁一樣,常常會被自己溫良而多情的天性引得做出一些可讚美的行為來,而根據他自己的理論他本是不應該如此的。他顯然非常喜歡他的朋友,不管他從他們那裡所得到的是什麼;但是他卻極力要說服自己相信,他是自私得正像他的哲學所認為的一切人一樣。據西塞羅說,他認為「友誼與快樂是分不開的,因為這種緣故所以就必須培養友誼,因為沒有友誼我們就不能安然無懼地生活,也不能快樂地生活」。然而他又有時多少是忘記了自己的理論:他說「一切友誼的本身都是值得願望的」,又補充說「儘管這是從需要幫助而出發的」。雖然伊壁鳩魯的倫理學在別人看來是粗鄙的而且缺乏道德的崇高性,但他卻是非常真誠的。

    我們已經看到,他提到他花園裡的團體時是說「我們神聖的團體」;他寫過一本《論聖潔》的書;他具有一個宗教改革者的一切熱情。他對人類的苦難,一定具有一種強烈的悲憫感情以及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心:只要人們能接受他的哲學,人們的苦難就會大大地減輕。這是一種病弱者的哲學,是用以適應一個幾乎已經不可能再有冒險的幸福的世界的。少吃,因為怕消化不良;少喝,因為怕第二天早晨醒不了;避開政治和愛情以及一切感情的活動;不要結婚生子,以免喪失親人;在你的心靈生活上,要使自己學會觀賞快樂而不要觀賞痛苦。身體的痛苦顯然是一件大壞事;但是如果身體痛苦得很厲害,它就會很短暫;如果它的時間拖得很長,那麼就可以靠著心靈的訓練以及不顧痛苦而只想念幸福事物的那種習慣來加以忍受。最重要的是,要生活得能避免恐懼。正是由於這個避免恐懼的問題,伊壁鳩魯才被引到了理論哲學。

    伊壁鳩魯認為,恐懼的兩大根源就是宗教與怕死,而這兩者又是相關聯的,因為宗教鼓勵了認為死者不幸的那種見解。所以他就追求一種可以證明神不能干預人事而靈魂又是隨著身體而一起消滅的形而上學。絕大多數的近代人都把宗教想成是一種安慰,但是對於伊壁鳩魯則恰好相反。超自然對自然過程的干預,在他看來乃是恐怖的一個來源,而靈魂不朽又是對希望能解脫於痛苦的一個致命傷。於是他就創造了一種精巧的學說,要來療治人們的那些可以激起恐懼的信仰。伊壁鳩魯的時代是一個勞苦倦極的時代,甚至於連死滅也可以成為一種值得歡迎的、能解除精神苦痛的安息。

    但相反的,共和國末期對大多數羅馬人來說,卻並不是一個幻滅的時代:具有巨人般的精力的人們,正在從混亂之中創造出來一種為馬其頓人所未能創造的新秩序。但是對於置身於政治之外並且對於權力和掠奪毫不關心的羅馬貴族來說,則事情的演變一定是令人深為沮喪的。何況在這之外又加上了不斷的神經病的磨難,所以盧克萊修就把希望根本不生存當做是一種解脫,這是不足為奇的。但是怕死在人的本能裡是如此之根深蒂固,以至於伊壁鳩魯的福音在任何時候也不能得到廣泛的流傳;它始終只是少數有教養的人的信條。甚至於在哲學家們中間,自從奧古斯都的時代以後也都是照例擁護斯多葛主義而反對伊壁鳩魯主義的。

    自從伊壁鳩魯死後,伊壁鳩魯主義儘管日益萎縮,但仍然存在了六百年之久;可是隨著人們日益受到我們現世生活的不幸的壓迫,他們也就不斷地向宗教或哲學裡要求著更強烈的丹藥。哲學家們除了少數的例外,都逃到新柏拉圖主義裡面去了;而沒有受教育的人們便走入各種各樣的東方的迷信,後來又越來越多地走入基督教,基督教在其早期的形式是把一切美好都擺在死後的生活裡的,因此就給人們提供了一種與伊壁鳩魯的福音恰好相反的福音。然而與伊壁鳩魯非常之相似的各種學說,卻在18世紀末葉被法國哲學所復活了,並且被邊沁及其後學們傳到英國來;這是有意地要反對基督教而這樣做的,因為這些人對基督教的敵對態度和伊壁鳩魯對他當時的宗教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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