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六章  亞里士多德 (13)
    第一個矛盾是關於自由意志與定命論的矛盾,是貫穿著從古代直到今天的哲學的矛盾之一,它在不同的時代裡採取了不同的形式。現在我們所要探討的是斯多葛派的形式。如果我們可以讓一個斯多葛派受到蘇格拉底式的詰難的話,他也許多少會辯護他自己的觀點如下:宇宙是一個單一的活著的生命,具有一個也許可以稱之為「神」或者「理性」的靈魂。作為一個整體,這個生命是自由的。「神」從一開始就決定了他自己要按照著固定的普遍的法則而行動,但是他選擇了那些能夠產生最好的結果的法則。有時候在個別的情況下,結果並不完全是我們所願望的;但是為著立法的穩固性的緣故,這種不方便還是值得忍受的,如像在人類的法典裡那樣。每個人都有一部分是火,一部分是低等的泥土;就他是火而言,他就是「神」的一部分。當一個人的神聖的部分能夠有德地體現意志時,這種意志就是神的自由意志的一部分;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人的意志也就是自由的。在一定的限度之內這是一個很好的答案,但是當我們考慮到我們意志作用的原因時,它就站不住腳了。從經驗的事實裡,我們都知道例如消化不良對於一個人的德行所起的壞作用,並且大力使用某些適當的藥物是可以摧毀人的意志力的。

    我們可以舉愛比克泰德所喜歡的例子,例如一個人很不公正地被暴君囚禁了起來,這種例子在近些年要比人類史上任何其他的時期都來得多。其中有些人的行為確乎具有斯多葛式的英雄氣概,但有些人則頗為神秘地並未能做到。現在我們都知道,不僅僅是充分的折磨幾乎足以摧毀任何人的堅強不屈的精神,而且嗎啡或者古柯齷也可以使得一個人屈服。事實上唯有當暴君是不科學的時候,意志才能夠不向暴君屈服。這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但是凡可以支持無生物界的決定論的種種論證,同樣也大體上存在於人類意志的領域裡。並不是說這些論證是有定論;只是說它們在這兩種情況之下都具有同等的力量,我們不能有很好的理由在一個領域裡面接受它們,而在另一個領域裡面又排斥它們。

    當一個斯多葛派勸人對犯罪者採取容忍態度時,他自己是在主張有罪的意志都是以前種種原因的結果;在他看來,似乎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自由的。然而這並不能自圓其說。馬爾庫斯·奧勒留解說他自己的德行就是由於他的父母、祖父母和師長們的良好的影響所致;但是善良的意志和惡劣的意志都同樣地是此前各種原因的結果。斯多葛派的確可以說他的哲學是使得接受它的人有德的原因之一,但是似乎除非是混淆了一定的思想上的錯誤,否則它是不會產生這種值得願望的效果的。德行與罪惡同樣地都是此前種種原因之不可避免的結果,可是承認了這種情形,當然多少是會對於道德的努力產生一種癱瘓作用的。

    第二個矛盾體現在,當斯多葛派宣揚仁愛時,在理論上是主張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對別人為善或者作惡的,因為唯有有德的意志才是善,而有德的意志又是與外界原因無關的。這個矛盾比前一個更為顯著,也更為斯多葛派所特有。對於他們之所以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的解釋是:正像許多其他的人一樣,他們也有著兩種倫理體系,一種是對自己的高等倫理,一種是對「不知法度、沒有教養的人」的低等倫理。當一個斯多葛派哲學家想到自己的時候,他就認為幸福以及其他一切世俗所謂的美好都是毫無價值的;他甚至於說願望幸福乃是違反自然的,意思是說那裡面包含著不肯委身聽命於神的意志。

    但是作為一個執掌帝國大政的實踐者,馬爾庫斯·奧勒留卻非常清楚地知道這種東西是行不通的。他的責任是要使非洲的糧船按時到達羅馬,是要採取措施來救濟饑饉所造成的苦難,是要使野蠻的敵人不能越境。這就是說,在對付這些不能被他認為是斯多葛派的哲學家的臣民的時候,他就接受通常的世俗的善惡標準了。正是由於採取了這些標準,他才能夠盡其執政者的職責。奇怪的是,這種職責的本身又是斯多葛派的聖人所應當做到的更高級的境界裡面的東西,儘管它是從斯多葛派聖人所認為是根本錯誤的一種倫理學裡面推演出來的。這種學說並不包含有邏輯上的矛盾,但是如果我們真正相信通常所認為的好東西都是毫無價值的話,那麼這種學說就喪失了一切的可信性了;因為在這種情形之下,有德的意志就可以同樣地朝向著迥然不同的其他目的。實際上,斯多葛主義裡有著一種酸葡萄的成分。我們不能夠有福,但是我們卻可以有善;所以只要我們有善,就讓我們裝成是對於不幸不加計較吧!這種學說是英勇的,並且在一個惡劣的世界裡是有用的;但是它卻既不是真實的,而且從一種根本的意義上來說,也不是真誠的。

    雖然斯多葛派的主要重點是在倫理方面,但是他們的教導有兩個方面在其他的領域裡是產生了結果的。一個方面是知識論,另一個方面是自然律和天賦人權的學說。

    在前一個方面,他們不顧柏拉圖而接受了知覺作用;他們認為感官的欺騙性實際上乃是虛假的判斷,只要稍微用心一點就可以避免。有一個斯多葛派的哲學家,即芝諾的及門弟子斯非魯斯曾被國王托勒密請去宴會,國王在傾聽了這種學說之後送給了他一個蠟做的石榴。這位哲學家想要吃這個石榴,於是國王就笑他。他就回答說,他不能確定它是不是一個真石榴,但是他認為在王宮的筵席上任何不能吃的東西大概是不會拿上來的,他的這段答話就是援用斯多葛派對於那些根據知覺可以確切知道的事物與那些根據知覺僅僅是或然的事物這二者之間所作的區別的。總的說來,這種學說是健康的、科學的。斯多葛派在知識論方面的另一種學說影響就更大,但問題也更多。那就是他們信仰先天的觀念與原則。

    希臘的邏輯完全是演繹的,這就發生了關於最初的前提的問題。最初的前提必須是,至少部分地必須是普遍的;而且又沒有方法可以證明它們。斯多葛派認為有某些原則是明白得透亮的,是一切人都承認的;這些原則就可以作為演繹的基礎,像在阿幾里德的《幾何原本》一書裡那樣。同樣地,先天的觀念也可以作為定義的出發點。這種觀點是被整個的中世紀,也甚至於是被笛卡兒,所接受了的。像16、17、18世紀所出現的那種天賦人權的學說也是斯多葛派學說的復活,儘管有著許多重要的修正。是斯多葛派區別了jusnaturale與jusgentium的。自然法是從那種被認為是存在於一切普遍知識的背後的最初原則裡面得出來的。

    斯多葛派認為,一切人天生都是平等的。馬爾庫斯·奧勒留在他的《沉思集》一書裡擁護「一種能使一切人都有同一法律的政體,一種能依據平等的權利與平等的言論自由而治國的政體,一種最能尊敬被統治者的自由的君主政府」。這是一種在羅馬帝國不可能徹底實現的理想,但是它卻影響了立法,特別是改善了婦女與奴隸的地位。基督教在接受斯多葛派的許多東西的同時,也接受過來了斯多葛派學說中的這一部分。最後到了17世紀,向專制主義進行有效鬥爭的時機終於到來了,於是斯多葛派關於自然法與天賦平等的學說就披上了基督教的外衣,並且獲得了在古代甚至於是一個皇帝也不能賦給它的那種實際的力量。

    3犬儒學派與懷疑派

    在希臘化時代,流行著四派哲學,這四派哲學大約都是在亞歷山大的時代建立起來的。最有名的兩派,即斯多葛派和伊壁鳩魯派;在本章中我們將要討論犬儒派和懷疑派。

    安提斯泰尼是犬儒派的創始人,他是蘇格拉底的弟子,約長於柏拉圖20歲。安提斯泰尼是一個非常引人注目的人物,在某些方面其類似於托爾斯泰。直到蘇格拉底死後,他還生活在蘇格拉底貴族弟子們的圈子裡,並沒有表現出任何非正統的徵象來。但是有某種東西——或者是雅典的失敗,也許是蘇格拉底之死,也許是他不喜歡哲學的詭辯——卻使得他在已經不再年輕的時候,鄙棄了他從前所重視的東西。除了淳樸的善良而外,他不願意要任何東西。他結交工人並且穿得和工人一樣。他進行露天講演,他所用的方式是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也都能理解的。一切精緻的哲學,他都認為毫無價值;凡是一個人所能知道的,普通的人也都能知道。他信仰「返於自然」,並把這種信仰貫徹得非常徹底。他主張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財產,不要婚姻,不要確定的宗教。他的弟子們譴責奴隸制。他並不是一個嚴格的苦行主義者,但是他鄙棄奢侈與一切人為的對感官快樂的追求。他說:「我寧可瘋狂也不願意歡樂。」

    安提斯泰尼的名聲被他的弟子狄奧根尼蓋過了,狄奧根尼「是歐濟尼河上西諾普地方的青年,最初安提斯泰尼並不喜歡他;因為他是一個曾因塗改貨幣而被下過獄的不名譽的錢商的兒子。安提斯泰尼命令這個青年回家去,但是他絲毫不動;他用杖打他,他也一動不動。他渴望'智慧',他知道安提斯泰尼可以教給他智慧。他一生的志願也是要做他父親所做過的事,要'塗改貨幣',可是規模要大得多。他要塗改世上流行的一切貨幣。每種通行的印戳都是假的。人被打上了將帥與帝王的印戳,事物被打上了榮譽、智慧、幸福與財富的印戳;一切全都是破銅爛鐵打上了假印戳罷了」。他決心像一條狗一樣地生活下去,所以就被稱為「犬儒」,這個字的意思就是「像犬一樣」。他拒絕接受一切的習俗——無論是宗教的、風尚的、服裝的、居室的、飲食的、或者禮貌的。據說他住在一個桶裡,但是吉爾柏特·穆萊向我們保證說這是個錯誤:因為那是一個大甕,是原始時代用以埋葬死人的那種甕。他像一個印度托缽僧那樣地以行乞為生。

    狄奧根尼宣揚友愛,不僅僅是全人類之間的友愛,而且還有人與動物之間的友愛。甚至當他還活著的時候,他的一身就聚集了許多的傳說。盡人皆知,亞歷山大怎樣地拜訪過他,問他想要什麼恩賜,他回答說:「只要你別擋住我的太陽光。」狄奧根尼的教導,一點也沒有我們現在所稱之為「玩世不恭」的「犬儒」的東西——而是恰好與之相反。他對「德行」具有一種熱烈的感情,他認為和德行比較起來,俗世的財富是無足計較的。他追求德行,並追求從慾望之下解放出來的道德自由:只要你對於幸運所賜的財貨無動於衷,便可以從恐懼之下解放出來。

    我們可以看出,狄奧根尼的學說在這一方面是被斯多葛派所採用了的,但是他們並沒有追隨著他摒絕文明的歡樂。他認為普羅米修斯由於把那些造成了近代生活的複雜與矯揉造作的技術帶給了人類,所以就公正地受到了懲罰。在這一點上他有似於道家、盧梭與托爾斯泰,但是要比他們更加徹底。雖然他是亞里士多德同時代的人,但是他的學說在品質上卻屬於希臘化的時代。亞里士多德是歡樂地正視世界的最後一個希臘哲學家;從他而後,所有的哲學家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形式而具有一種逃避的哲學。世界是不好的,讓我們學會遺世而獨立吧。身外之物是靠不住的,它們都是幸運的賜予,而不是我們自己努力的報酬。唯有主觀的財富才是可靠的,因此,唯有這些才是有智慧的人所要重視的。狄奧根尼本人是一個精力旺盛的人,但他的學說卻正像希臘化時代所有的學說一樣,乃是一種投合於勞苦倦極的人們的學說,失望已經摧毀了這些人的天賦的熱忱了。這種學說除了對於強有力的罪惡是一種抗議而外,當然絕不是一種可以指望促進藝術或科學或政治或任何有用的活動的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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