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六章  亞里士多德 (11)
    對於被幾百年的失望所困擾、被絕望所折磨的古代世界,普羅提諾的學說也許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卻不是令人鼓舞的。但對於粗鄙的、有著過剩的精力而需要加以約束和指導但不是加以刺激的野蠻人的世界來說,則凡是普羅提諾教導中能夠深入的東西都是有益的,因為這時候應該加以制止的壞東西已經不是委靡而是粗暴了。把他的哲學中可以保存的東西流傳下來的這項工作,是由羅馬末期的基督教哲學家們來完成的。

    2斯多葛主義

    公元前3世紀早期的芝諾被認為是斯多葛主義的創始人。芝諾是腓尼基人,大約於公元前4世紀後半葉生於塞浦路斯島上的西提姆。他的家庭很可能是從事商業的,而且很可能當初是商業的利益把他引到雅典來的。然而到了雅典之後,他變得渴望研究哲學了。犬儒學派的觀點要比任何其他學派的觀點都更投合他的胃口,但他卻多少是一個折中主義者。柏拉圖的弟子們指責他剽竊了學園的學說。

    在整個斯多葛派的歷史上,蘇格拉底始終是他們主要的聖人;蘇格拉底受審時的態度,他之拒絕逃亡,他之視死如歸,他那關於幹了不正義的勾當的人對自己要比對別人傷害得更大的說法,這一切都完全與斯多葛派的教訓吻合。蘇格拉底對於冷暖的不聞不問,他在衣食方面的樸素,以及他的完全摒棄一切肉體的享受,也同樣是如此。但是斯多葛派卻從不曾採用柏拉圖的理念說,而且大多數的斯多葛派也反對柏拉圖關於靈魂不朽的論證。只有晚期的斯多葛派才追隨柏拉圖,把靈魂認為是非物質的;而早期的斯多葛派則同意赫拉克利特的觀點,認為靈魂是由物質的火構成的。這種學說固然在詞句上也可以從愛比克泰德和馬爾庫斯·奧勒留那裡找得到,但是他們似乎並不是把火認為真正就是構成物理事物的四元素之一。

    關於芝諾,留傳下來的只有一些殘篇。根據這些殘篇看來,似乎他把「神」定義為是世界的烈火心靈,他說過「神」是有形體的實質,而整個宇宙就構成「神」的實質。特爾圖良說,按照芝諾的講法,「神」滲透到物質世界裡就像蜜滲透到蜂房裡一樣。據第歐根尼·拉爾修說,芝諾認為普遍的規律也就是「正當的理性」,是滲透於萬物之中的,是與宇宙政府最高的首腦宙斯同一的:「神」、心靈、命運、宙斯都是同一個東西。命運是推動物質的力量;「天意」或「自然」就是它的別名。芝諾並不認為應該有祭神的廟宇:「建造廟宇是並不必需的,因為廟宇絕不能認為是很有價值的東西或者是任何神聖的東西。出於工匠之手的東西,是不會有什麼大價值或者神聖性的。」他似乎和晚期的斯多葛派一樣曾相信過占星和占卜。西塞羅說他認為星辰具有一種神聖的能力。第歐根尼·拉爾修說:「斯多葛派認為各種占卜都是靈驗的。他們說如果有天意這種東西的話,那麼也就必定有占卜。他們拿芝諾所說過的許多預言都已成為事實的例子,來證明占卜術的真實性。」關於這一點,克呂西普說得非常明確。斯多葛派關於德行的學說雖不見於芝諾殘存的著作中,但似乎就是芝諾本人的見解。

    芝諾對於形而上學的玄虛是沒有耐心的。他所認為重要的只是德行;他之重視物理學與形而上學,也僅僅在於它們有助於德行。他試圖借助於常識來與當時的形而上學進行鬥爭——而常識在希臘就意味著唯物主義。對於感官可靠性的種種懷疑困擾了他,於是他就把相反的學說推到了極端。芝諾從肯定現實世界的存在而開始。懷疑派就問:「你所說的現實是指什麼?」芝諾回答說:「我是指堅固的和物質的。我是指這張桌子是堅固的物質。」懷疑派又問:「那麼神呢?靈魂呢?」芝諾回答說:「完全是堅固的;假如有的話,那比桌子還要堅固。」懷疑派又問:「那麼德行、正義或者比例也都是堅固的物質嗎?」芝諾回答說:「當然是十足堅固的。」在這一點上很顯然地,芝諾也像許多別人一樣,由於熱衷於反形而上學而陷入到他自己的另一種形而上學裡面去了。斯多葛派始終堅持不變的主要學說,是有關宇宙決定論與人類自由的。

    芝諾相信並沒有偶然這樣一種東西,自然的過程是嚴格地為自然律所決定的。起初只有火,然後其他的元素——氣、水、土就順序——逐漸地形成了。但是遲早終將有一場宇宙大燃燒,於是一切又都變成為火。按照大多數斯多葛派的說法,這場燃燒並不是最後的終結,像是基督教學說中所說的世界末日那樣,而僅只是一度循環的結束;整個的過程將是永無休止的重演。現在所出現的萬物以前就曾出現過,而且將來還要再出現,並不是一次而是無數次。因而,這種學說看來似乎是沒趣味的,並且無論在哪一方面都並不比通常的唯物主義,例如德謨克里特的唯物主義,更能使人感到慰藉。但是這只是它的一個方面。自然的過程,在斯多葛主義那裡也像在18世紀的神學那裡一樣,是被一個「立法者」所規定的,而這個「立法者」同時也就是一個仁慈的天意。

    整個的宇宙直到最微小的細節,都是被設計成要以自然的手段來達到某種目的的。這些目的,除了涉及神鬼的而外,都可以在人生中找得到。萬物都有一個與人類相關聯的目的。有些動物吃起來是美味,有些動物則可以考驗我們的勇氣;甚至連臭蟲也是有用的,因為臭蟲可以幫助我們在早晨醒來而不至躺在床上過久。至高無上的威力有時候就叫做「神」,有時候就叫做宙斯。賽涅卡區別了這種宙斯與通俗所信仰的對象;後者也是實有的,但卻處於附屬地位。「神」與世界是分不開的;他就是世界的靈魂,而我們每個人都包含有一部分神聖的火。一切事物都是那個叫做「自然」的單一體系的各個部分;個體的生命當與「自然」相和諧的時候,就是好的。

    就一種意義來說,每一個生命都與「自然」和諧,因為它的存在正是自然律所造成的;但是就另一種意義來說,則唯有當個體意志的方向是朝著屬於整個「自然」的目的之內的那些目的時,人的生命才是與「自然」相調和的。德行就是與「自然」相一致的意志。壞人雖然也不得不遵守上帝的法律,但卻不是自願的;用克雷安德的比喻來說,他們就像是被拴在車後面的一條狗,不得不隨著車子一起走。斯多葛派認為,在一個人的生命裡,只有德行才是唯一的善;像健康、幸福、財產這些東西都是渺不足道的。

    既然德行在於意志,所以人生中一切真正好的和壞的東西就都僅僅取決於自己。他可以很窮,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他仍然可以是有德的。暴君可以把他關在監獄裡,但是他仍然可以堅持不渝地與自然相和諧而生活下去。他可以被處死刑,但是他可以高貴地死去,像蘇格拉底那樣。旁人只能有力量左右身外之物;而德行則完全靠個人自己。所以每一個人只要能把自己從世俗的慾望之中解脫出來,就有完全的自由。而這些世俗的願望之所以得以流行,都是由於虛假的判斷的緣故;聖賢的判斷是真實的判斷,所以聖賢在他所珍視的一切事物上都是自己命運的主人,因為沒有外界的力量能夠剝奪他的德行。這種學說顯然是有邏輯的困難的。

    如果德行真是唯一的善,那麼仁慈的上帝就必定只能專心一意造就德行了,可是自然律卻又產生了大量的罪惡的人。如果德行是唯一的善,那麼就沒有理由要反對殘酷與不正義;因為正如斯多葛派從不疲倦地指出的,殘酷與不正義是為受難者提供了鍛煉德行的最好的機會。如果世界完完全全是決定論的,那麼自然律就決定了我究竟是否有德。如果我是罪惡的,那只是「自然」迫使我成為罪惡的,而被設想為是由德行所賦予的自由對於我也就是不可能的了。如果德行竟至於一事無成的話,那麼一個近代人的頭腦是很難對有德的生活感到熱情的。我們讚美一個在大疫流行中肯冒自己生命危險的醫務人員,因為我們認為疾病是一種惡,而我們希望減少它的流行程度。但是假如疾病並不是一種惡的話,醫務人員就可以安逸地待在家裡了。對於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來說,德行的本身就是目的,而不是某種行善的手段。

    但當我們採取更長遠的眼光時,最終的結果又是什麼呢?那就是現存的世界被火所毀滅,然後又是整個過程的重演。難道還能有比這更加奢靡無益的事情了嗎?在某一個時候,這裡或那裡可以有進步,但是從長遠看來則只能有循環反覆。當我們看到某種東西令人痛苦得不堪忍受時,我們就希望這種東西總可以不再發生;但是斯多葛派卻保證我們說,現在所發生的將會一次又一次地不斷出現。人們恐怕要想到,就連那綜觀全局的上帝也終於必定會因絕望而感到厭倦的吧。與此相聯繫,在斯多葛派的道德觀裡便表現著一種冷酷無情。

    不僅壞的感情遭到擯斥,而且一切的感情都是遭到擯斥的。聖賢並不會有同情心的感覺:當妻子或孩子死亡時,他便想著這件事情可不要成為對他自己德行的障礙,因此他並不深深感到痛苦。友誼——那曾為伊壁鳩魯所如此高度地稱頌過的友誼——當然也很好,但是它可絕不能走到使你的朋友的不幸足以破壞你自己神聖的安寧的地步。至於公共生活,則參與公共生活可能是你的責任,因為它為正義、堅忍等提供了機會;但是你卻絕不可以被一種施惠於人類的願望所驅使,因為你所能施的恩惠並不是真正的恩惠;而且無論如何,除了你自己的德行而外,其他的一切都是與你無關的。

    斯多葛派並不是為了要行善所以才有德的,而是為了要有德所以才行善。斯多葛派不曾有過愛鄰如己的觀念;因為愛除了在一種表面的意義上而外,是斯多葛派的道德觀裡面所沒有的。當談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們是把愛當做一種感情而不是當做一種原則來談的。當做一種原則,則斯多葛派也宣揚博愛;這種原則我們可以在賽涅卡和他的後繼者之中找到,或許他們是得之於早期的斯多葛派。這一派的邏輯所引到的學說,被它的擁護者們的人道精神給沖淡了;這樣他們實際上便比起他們若是能始終一貫的話,要好得多。康德——他是非常有似於斯多葛派的——說你必須對你的弟兄親愛,並不是因為你喜歡他,而是因為道德律命令你這樣;然而我懷疑他在私生活上是不是能遵守這條教誡而生活。

    阿索斯的克雷安德是芝諾的直接繼承人,他主要是以兩件事情著稱。第一是我們已經看到的,他主張薩摩的亞里士達克應該判處不虔敬的罪,因為他把太陽,而不是大地,說成是宇宙的中心。第二件事就是他的《宙斯頌》,這片頌詩的大部分是可以被波普或者被牛頓以後一個世紀中的任何一位受過教育的基督徒寫出來的。繼承克雷安德的克呂西普是一位卷帙浩繁的作家,據說他曾寫過705卷書。他把斯多葛派系統化了而且迂腐化了。

    克呂西普認為唯有宙斯,即至高無上的火,才是不朽的;其他的神包括日、月在內都是有生有死的。據說他以為「神」並沒有參與製造惡,但是我們不明白他怎麼能使這和決定論相調和。在其他的地方他又依照赫拉克利特的方式來處理惡,認為對立面是互相包含著的,善而沒有惡在邏輯上乃是不可能的:「最不確切的事莫過於,人們設想不需要有惡的存在善就可以存在了。善和惡是對立面,兩者必須在對立中才能存在。」他為支持這種說法所引據的是柏拉圖,而不是赫拉克利特。克呂西普認為好人總是幸福的,壞人總是不幸的,而且好人的幸福與「神」的幸福並無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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