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五章  柏拉圖 (6)
    我們已經說過,奧爾弗斯教徒就宣稱自己是大地與星天的兒女,從地得到了身體從天得到了靈魂。柏拉圖力圖以哲學的語言來表示的,也正是這種理論。蘇格拉底說:「當心靈沉潛於其自身之中而不為聲色苦樂所撓擾的時候,當它摒絕肉體而嚮往著真有的時候,這時的思想才是最好的;這樣哲學家就鄙棄了肉體。」從這一點出發,蘇格拉底就論到理念,或形式,或本質。絕對的正義、絕對的美與絕對的善都是有的,但它們是眼睛看不見的。「而且我說的不僅是這些,還有絕對的偉大、健康、力量以及萬物的本質或萬物真實的性質。」所有這一切都只能由理智的眼力才看得見。因此,當我們局限於肉體之內時,當靈魂被肉體的罪惡所感染時,我們求真理的願望就不會得到滿足。這種觀點就排斥了以科學的觀察與實驗作為獲得知識的方法。實驗家的心靈並不是「沉潛於其自身之中」的,並且也不想以避免聲色為目的。柏拉圖所提出的方法只可能追求兩種精神的活動,即數學和神秘主義的洞見。這就說明了,何以這兩者在柏拉圖以及在畢達哥拉斯學派中是那麼緊密地結合在一起。

    對經驗主義者來說,肉體乃是使我們能與外在的實在世界相接觸的東西。但是對於柏拉圖來說,它卻具有雙重的罪惡:它既是一種歪曲的媒介,使我們好像是通過一層鏡子那樣地看得模糊不清;同時它又是人欲的根源,擾得我們不能追求知識並看不到真理。神秘教的創始者從前曾提到過一種形象,說凡是未曾神聖化的、未曾入道的人進入下界以後,是要躺在泥坑裡的,而凡是入道而又經過純潔化了的人進入下界以後,就和神明住在一起;這種說法看來是有實際意義的,而並不只是空談。因為正像他們神秘教裡所說的那樣,很多人都是酒神的執杖者,但很少有人是神秘主義者,這些話按我的解釋就指的是真正的哲學家。所有這些言語都是神秘的,並且是得自於神秘教的。

    「純潔」是一個奧爾弗斯派的觀念,原來有著一種儀式上的意義。但對柏拉圖來說,它卻是指免於肉體與肉體需要的奴役的自由。使人感興趣的是,他說到戰爭是由於愛錢而造成的,而錢之所以需要則僅僅是為著肉體而服務。這一意見的前半截和馬克思所主張的意見相同,而後半截則屬於另外一種迥然不同的看法了。柏拉圖認為,如果一個人的需求降到最低限度,那麼他就可以不要什麼錢而生活下去;這一點無疑是真確的。但是他還認為,一個哲學家應該免除一切體力勞動;因此哲學家就必須依靠別人所創造的財富而過活。在一個很窮的國家裡是不大能有哲學家的。使得雅典人有可能研究哲學的,乃是白裡克裡斯時代雅典的帝國主義。

    大致說起來,精神產品也正有如大多數的物質商品是一樣地費錢,而且也一樣地不能脫離經濟條件。科學需要有圖書館、實驗室、望遠鏡、顯微鏡等,而且科學家必須由別人的勞動來維持生活。但是對於神秘主義來說,這一切都是愚蠢。一個印度的聖人或西藏的聖人不需要儀器設備,只纏一塊腰布,只吃白飯,只靠著非常微薄的佈施維持生活,因為他被人認為是有智慧的。這就是柏拉圖觀點之邏輯的發展。蘇格拉底繼續說,哲學家想要斷絕靈魂與身體的聯繫,而其他的人則以為一個人如果「沒有快樂的感覺,不能享受身體的快樂,生活就不值得活了」。柏拉圖的這句話似乎是——或許是無心地——在支持某一類道德學家的見解,那就是,身體的快樂才是唯一能作數的快樂。

    這類道德學家認為凡是不追求感官快樂的人,就必定要完全避免快樂而過著有德行的生活。這是一個錯誤,它造成了說不盡的害處。只要心靈和身體的這種劃分能加以接受的話,那麼最壞的快樂正如最好的快樂一樣,就都是心靈方面的——例如嫉妒,以及各種形式的殘酷和愛好權力。彌爾頓的撒旦是遠超乎身體苦痛之上的,他獻身於一種毀滅性的工作,並從這裡面得到一種完全是屬於心靈的快樂。有許多著名的教士是已經摒棄了一切感官快樂的,但是由於沒有能很好地提防別的快樂,從而被權勢愛好心所支配了,以致使他們從事駭人聽聞的暴行和迫害,而名義上卻是在為著宗教。在我們今天,希特勒就屬於這種類型,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各種感官快樂對於他都並沒有什麼重要。從肉體的專制之下解放出來可以使人偉大,但也可以使人在罪惡方面偉大,正如在德行方面偉大一樣。然而,這些都是題外的話,還是回到蘇格拉底的身上來吧。

    現在就來談一談柏拉圖所歸之於蘇格拉底名下的那種宗教的知識方面。據說身體是獲得知識的一種障礙,而且聞和見都是不正確的見證人:真正的存在若是能向靈魂顯示出來的話,也只能是顯示給思想而不能顯示給感官。讓我們先來考慮一下這一學說的含義。它包含著完全摒棄經驗的知識,包括一切歷史和地理在內。我們並不能知道有像雅典這樣的一個地方或者有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一個人,他的死和他的慷慨赴死都是屬於現象世界的。關於這一切,我們唯有通過聞和見才能有任何的知識,而真正的哲學家卻是不注重聞和見的。那麼,他還剩下了什麼呢?首先,是邏輯和數學,但邏輯和數學都只是假設的,它們並不能證實有關現實世界的任何有絕對意義的論斷。

    下一步——而這一步是決定性的一步——就要有賴於善的理念了。一旦達到了這個理念,據說哲學家就知道了善就是實在,因而就能夠推論出來理念世界就是實在的世界。後世的哲學家們提出過種種的論證來證明真與善的同一性,然而柏拉圖似乎假定這是自明的。如果我們想要理解柏拉圖,我們就必須假定這一假說已經不需要再加以證實。蘇格拉底繼續敘述了他自己哲學的發展史,那雖然非常之有趣,卻與主要的論證沒有什麼關係。他進一步發揮理念論而達到了這一結論:「理念是存在的,其他事物都分享理念並從理念得到它們的名字。」最後他還描述了人死以後靈魂的命運:善者升天,惡者入地獄,中間的則入煉獄。

    這篇對話還描寫了他的臨終以及他的訣別。他最後的話是:「克利陀啊,我欠阿斯克裡皮烏斯一隻公雞,你能記得償還這個債嗎?」人們得病好了之後,就向阿斯克裡皮烏斯獻上一隻公雞,而蘇格拉底是害過一生間歇性的寒熱病而痊癒了的。最後,斐多結論說:「在他那時代所有的人之中,他是最有智慧的、最正直的、最善良的人。」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成了後來世世代代哲學家的典型。在倫理上我們對他應當怎樣看法呢?他的優點是顯著的。他對世俗的成敗不介於懷,他是那樣地大勇不懼,以至於直到最後的時刻他始終保持著安詳、儒雅與幽默,並且對自己所信仰的真理比對任何其他的事物都更為關懷。

    柏拉圖也有一些非常嚴重的缺點。他的論證是不誠懇的,是詭辯的;在他暗地的思想裡,他是在運用理智來證明他所喜歡的那些結論,而不是把理智運用於對於知識的無私追求。他也有一些沾沾自喜和油腔滑調的東西,使人聯想到一個屬於壞的類型的那種傳教士。如果臨死時他不曾相信他是要與眾神在一起享受永恆的福祉,那麼他的勇敢就會更加是了不起的了。蘇格拉底不像他的某些前人那樣,他在思維上是不科學的,而是一心一意要證明宇宙是投合他的倫理標準的。這是對於真理的背叛,而且是最惡劣的哲學罪惡。作為一個人來說,我們可以相信他有資格上通於聖者,但是作為一個哲學家來說,他可就需要長時期住在科學的煉獄裡面了。

    4柏拉圖的宇宙生成論

    在《蒂邁歐篇》裡,柏拉圖提出了他的宇宙生成論思想,這篇對話被西塞羅譯成了拉丁文,後來就成為西方中世紀唯一的一起為人所知的對話。無論是在中世紀,還是在更早一些的新柏拉圖主義裡,這一篇都比柏拉圖的任何其他作品具有更大的影響;這是很可怪的,因為比起他的其他的著作來,這一篇裡面顯然包含著有更多的簡直是愚蠢的東西。作為哲學來說,這一篇並不重要,但是在歷史上它卻是如此之有影響,以致我們必須要相當詳細地加以考察。在早期各篇對話中蘇格拉底所佔的那個地位,在《蒂邁歐篇》裡已被一個畢達哥拉斯主義者所代替了,畢達哥拉斯學派的學說包括以數解釋世界的觀點在內,大體上也被柏拉圖所採用了。

    這篇對話一開頭是《國家篇》前五卷的提要,然後是關於大西島的神話,據說這是在赫丘利士之柱以外的一個島,比利比亞和亞細亞加在一起還要大。隨後這位畢達哥拉斯派的天文學家蒂邁歐就進行講述世界的歷史,直訖創造人類為止。首先是一段畢達哥拉斯派關於行星的解說,並引到了一種關於時間起源的解釋:當創造主和父看到被他所創造的生物,亦即被創造出來的永恆的神的影像,在運動著、在生活著的時候,他感到喜悅;他滿懷喜悅地決心使摹本格外要像原本,既然原本是永恆的,他就力圖使宇宙也盡可能地永恆。然而理想的生命的性質是永遠不朽的,但要把這種屬性完美無缺地賦予一個生命卻又是不可能的。於是他就決心使永恆具有一種運動著的影像,當他給天上安排了秩序以後,他便使這種影像既然是永恆的但又依數目而運動,而永恆本身則始終為一。這種影像我們就稱為「時間」。在此以前,既沒有日也沒有夜。

    關於永恆的本質,我們絕不能說它過去存在或者將來存在,唯有說它現在存在才是正確的。但這就蘊涵著:說「運動著的永恆的影像」過去存在而且將來存在的這種說法乃是正確的。時間和天體是在同一瞬間出現的。神造出了太陽,從而動物才能學習算學——若是沒有日與夜的相續,可以設想我們是不會想到數目的。日與夜、月與年的景象就創造出來了關於數目的知識並賦給我們以時間的概念,從而就有了哲學。這是我們所得之於視覺景象的最大的恩賜。除了世界作為一個整體而外,還有四種動物,即神、鳥、魚和陸上的動物。神主要是火,恆星則是神聖的永恆的動物。

    創造主告訴眾神說,他可以毀滅他們,但是他不會這樣做。在他創造出來了不朽的與神聖的部分之後,他就讓眾神去創造其他一切動物的可朽的部分。蒂邁歐說創造主為每一個星體都創造了一個靈魂,靈魂有感覺、愛情、恐懼和憤怒。如果他們克服了這些,他們就能正直地生活,否則就不能。一個人如果一生良好,死後他就到他的那座星裡面永遠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如果他一生惡劣,他就會在來生變成女人,如果他繼續作惡,他就會變成畜生,並將繼續不斷地經歷輪迴直到理性最後佔了上風為止。

    神把某些靈魂放在地上,某些放在月亮上,某些放在其他的行星上和星座上,而讓眾神去塑造他們的身體。蒂邁歐說,凡是不變的都被理智和理性所認知,凡是變的都被意見所認知。世界既然是可感的,所以就不能是永恆的,而一定是被神所創造出來的。而且神既是善的,所以他就按照永恆的模型來造成世界,他既然不嫉妒,所以他就願意使萬物盡可能地像他自己。「神希望一切事物都應該是盡可能地好,而沒有壞。」「看到了整個的可見界並不是靜止的,而是處於一種不規則和無秩序的運動之中,於是神就從無秩序之中造出秩序來。」神把理智放在靈魂裡,又把靈魂放在身體裡。

    他把整個的世界造成為一個既有靈魂又有理智的活物。僅只有一個世界,而不是像蘇格拉底以前各家所說的那樣有著許多的世界,不可能有兩個以上的世界,因為世界是被創造出來的一個摹本而且是被設計得盡可能地符合於為神所理解的那個永恆的原本的。世界的全體是一個看得見的動物,它裡面包羅著一切其他的動物。它是一個球,因為像要比不像更好,而只有球才是處處都相像的。它是旋轉的,因為圓的運動是最完美的,既然旋轉是它的唯一的運動,所以它不需要有手或者腳。蒂邁歐說,火、氣、水、土四種元素每一種都顯然各為一個數目所代表而構成連比例,也就是說,火比氣等於氣比水,等於水比土。

    神用所有的元素創造了世界,因此它是完美的,而不會有衰老或疾病。它是由於比例而成為和諧的,這就使它具有友誼的精神,並且因此是不可解體的,除非是神使它解體。神先創造了靈魂,然後創造了身體。靈魂是由不可分—不可變的東西與可分—可變的東西所合成的,它是第三類的與中間性的一種本質。物質世界的真正元素並不是土、氣、火和水,而是兩種直角三角形:一種是正方形之半,一種是等邊三角形之半。最初一切都是混亂的,而且「各種元素有著不同的地位,後來它們才被安排好,從而形成了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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