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五章  柏拉圖 (3)
    一個人有知識,就是他有著關於某種事物的知識,也就是說,關於某種存在著的事物的知識,因為不存在的事物並不是某種事物。因此知識是不會錯誤的,因為知識之犯錯誤,這在邏輯上乃是不可能的。但是意見則可能錯誤,而這又是怎麼可能的呢?意見不可能是關於不存在的東西的意見,因為那是不可能的;意見也不可能是關於存在的東西的意見,因為若是那樣,它就是知識了。所以意見就必須是關於既存在而又不存在的東西的意見。但這是怎麼可能的呢?答案就是:特殊的事物永遠具有相反的特性,美的事物在某些方面也是醜的,正義的事物在某些方面也是不正義的,等等。一切個別的可感覺的對象,柏拉圖這樣說,都具有這種矛盾的性質。所以它們都介乎存在與不存在之間,所以就適於作為意見的對象,而非知識的對象。「但是那些看到了絕對永恆與不變的人們則可以說是有知識的,而不僅僅是有意見的。」

    這樣,我們就達到了一個結論,即意見是屬於感官所接觸的世界的,而知識則是屬於超感覺的永恆的世界的。例如,意見是涉及個別的美的事物的,但知識則是涉及美的自身的。這裡所提出的唯一論據就是:設想有一種事物可以是既美而又不美,或者既正義而又不正義,這種設想乃是自相矛盾的,然而個體的事物又似乎是結合了這些矛盾的特性。所以個體的事物是不真實的。赫拉克利特曾說過:「我們既踏進又不踏進同一的河流,我們既存在又不存在。」把這和巴門尼德結合起來,我們就達到了柏拉圖的結果。

    與此相聯繫著的便是柏拉圖的另一種奇怪的見解,即知識和意見必定是涉及不同的題材的。我們應該說:如果我以為天要下雪了,這就是意見;如果後來我看到天是在下雪了,這就是知識。然而在這兩種情形下,題材都只是同一個。可是柏拉圖卻以為在任何時候只要是能成為意見的東西,就永遠不能成為知識的材料。知識是確實可靠的而且不會錯誤的,意見則不僅僅會錯誤而且必然是錯誤的,因為它假定了僅僅是現象的東西的實在性。這一切都是在重複著巴門尼德所已經說過的東西。有一個方面,柏拉圖的形而上學顯然與巴門尼德的形而上學不同。對巴門尼德來說,只有「一」存在;但對於柏拉圖來說,則有著許多的理念存在。不僅僅有美、真和善,而且,正如我們已經看到的,還有神所創造的天上的床、天上的人、天上的狗、天上的貓等,凡是諾亞方舟裡的東西無不具備。然而這一切在《國家篇》裡似乎並不曾好好地想通過。

    柏拉圖的理念或形式並不是思想,雖說它可以是思想的對象。然而既然理念的存在是沒有時間性的,而當神決定創造的時候,除非是他思想裡已經先有了那張據說是由他所製造出來的柏拉圖式的床的本身作為對象,否則他就不能夠決定創造出一張床來,所以我們實在很難明白神是怎麼能夠創造出理念來的。凡是沒有時間的,必然不是被創造出來的。這裡,我們就遇到那個曾使得許多有哲學頭腦的神學家感到煩惱的困難了。唯有這個偶然的世界,這個在時間和空間之內的世界,才能是被創造出來的,但這又正是那個被貶斥為是虛幻的而且是壞的日常世界。因此創造主就似乎是僅只創造了虛幻和罪惡。某些徹底的諾斯替派就乾脆採取了這種觀點,但是在柏拉圖則這種困難還沒有浮到面上來,在《國家篇》裡他似乎從來沒有察覺到過有這個問題。可是柏拉圖的學說裡也有某些有著重大意義的東西是不能推源於他的前人的,那就是「理念」論或者說「形式」論。

    柏拉圖的「理念」論一部分是邏輯的,一部分則是形而上學的。邏輯的部分涉及一般的字的意義。有許多個體的動物,我們對它們都能夠真確地說「這是一隻貓」。我們所說的「貓」這個字是什麼意義呢?顯然那是與每一個個體的貓不同的東西。一個動物是一隻貓,看來是因為它分享了一切的貓所共有的一般性質。沒有像「貓」這樣的一般的字,則語言就無法通行,所以這些字顯然並不是沒有意義的。但是如果「貓」這個字有任何意義的話,那麼它的意義就不是這隻貓或那隻貓,而是某種普遍的貓性。這種貓性既不隨個體的貓出生而出生,而當個體的貓死去的時候,它也並不隨之而死去。事實上,它在空間和時間中是沒有定位的,它是「永恆的」。這就是這一學說的邏輯部分。支持它的論據是很有力量的,並且與這一學說的形而上學的部分完全無關。按照這一學說的形而上學部分說來,「貓」這個字就意味著某個理想的貓,即被神所創造出來的唯一的「貓」。個別的貓都分享著「貓」的性質,但卻多少是不完全的。正是由於這種不完全,所以才能有許多的貓。「貓」是真實的,而個別的貓則僅僅是現象。

    《國家篇》的中間一部分,即自第五卷的後半部至第七卷的末尾,主要是論述與政治學相對的純粹哲學問題。這些問題以一種相當突然的論述被提了出來:除非哲學家就是王,或者這個世界上的王和君主都具有哲學的精神和力量,使政治的偉大和智慧合而為一,並把那些只追求兩者之一而不顧另一的平庸的人們驅逐到一旁去,否則城邦就絕不會免於災難而得到安寧——而且,我相信就連全人類也不會得到安寧,唯有到了那時候,我們的這個國家才有獲得生命並見到天日的可能。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我們就必須決定,構成一個哲學家的是什麼以及什麼是我們所謂的「哲學」。繼之而來的討論便是《國家篇》中最有名的那部分,並且也許是最有影響的那部分。其中有些部分有著非凡的辭章之美,讀者們可以像我這樣不同意他所說的話,但卻不能不被它感動。

    巴門尼德最早提出來實在與現象的區別,柏拉圖的哲學正是奠基於實在與現象的區別之上。在我們現在所要談到的通篇討論裡,也不斷地出現著巴門尼德式的詞句和論證。然而,他談到的實在卻帶有一種宗教的情調,那與其說是巴門尼德式的,倒不如說是畢達哥拉斯式的,並且其中有很多的數學和音樂,還可以直接追溯到畢達哥拉斯的弟子。巴門尼德的邏輯與畢達哥拉斯和奧爾弗斯教派的出世思想相結合,就產生了一種被認為既可以滿足理智又可以滿足宗教情操的學說,結果便是一種非常有力的綜合。它以各種不同的形態影響了直迄黑格爾為止的大多數的大哲學家,包括黑格爾本人也在內。但是受柏拉圖影響的不僅僅是哲學家。清教徒為什麼要反對音樂、繪畫和天主教會的繁文縟禮呢?你可以在《國家篇》第十卷中找到答案。為什麼學校要強迫兒童學習算術呢?理由就寫在《國家篇》的第七卷裡面。

    在《國家篇》的第六卷和第七卷裡,柏拉圖談的是兩個問題:第一,什麼是哲學;第二,一個品質相宜的青年男子或女子,怎樣才能夠被教育成為一個哲學家?柏拉圖認為,哲學乃是一種「對真理的洞見」。它不純粹是理智的,它不僅僅是智慧而且是愛智慧。斯賓諾莎的「對上帝的理智的愛」大體也同樣是思想與感情的這種密切結合。凡是做過任何一種創造性的工作的人,在或多或少的程度上,都經驗過一種心靈狀態。這時經過了長期的勞動之後,真理或者美就顯現在,或者彷彿是顯現在一陣突如其來的光榮裡——它可以僅是關乎某種細小的事情,也可能是關乎全宇宙。在這一剎那間,經驗是非常有說服力的,事後可能又有懷疑,但在當時卻是完全確鑿可信的。在藝術上、在科學上、在文學上以及在哲學上,大多數最美好的創造性的工作都是這樣子的一剎那的結果。

    最近似的類比就是先在霧裡走遍了一座山,直到每一條道路、山嶺和山谷一一地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然後再在光天化日之下,從遠處來清晰地整個地觀看這座山。這種經驗我對於優秀的創造性的工作乃是必要的,但僅僅有它卻是不夠的。它所帶來的那種主觀上的確實可靠性,確乎也可以致命地把人引入歧途。威廉·詹姆士描寫過一個人從笑氣裡面所得的經驗,這個人只要一受笑氣的作用,就知道了全宇宙的秘密,但是當他醒過來的時候,就又把它忘記了。最後他以極大的努力,乘看這種景象還未消失,就把秘密寫了下來。等到完全清醒過來以後,他趕忙去看他寫的是什麼。他寫下的是:「整個都是一股石油的氣味。」看來好像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洞見的東西,很可能是把人引入歧途的,所以當這場神聖的沉醉過去之後,就必須加以嚴格的檢查。在柏拉圖寫他的《國家篇》的時候,他是完全信賴他所見到的景象的,但為了把它的性質傳達給讀者,他的這種景象最後就需要有一個比喻來幫忙,那就是洞穴的比喻。在正式講洞穴比喻之前,柏拉圖利用了各式各樣的預備性的討論,以便使讀者看出理念世界的必要性。

    首先,他把理智世界和感覺世界劃分開來,然後又把理智和感官—知覺各分為兩種。兩種感官—知覺,我們可以不必去管它;兩種理智便分別地叫做「理性」和「悟性」。這兩種之中,理性是更高級的。它只涉及純粹的理念,而它的方法是辯證的。悟性便是數學裡所運用的那種理智,它之所以低於理性就在於它使用的假設是它自身所不能加以驗證的。例如,在幾何學裡我們說:「假設ABC是一個直線三角形。」如果要問ABC實際上是不是一個直線三角形,那就不合規矩了。儘管如果它是我們所作的一個圖形的話,我們有把握說它絕不是一個直線三角形,因為我們不能畫出絕對的直線來。因而數學永遠不能告訴我們實際有什麼,而只能告訴我們,如果……則會有什麼。在感覺世界裡並沒有直線,所以如果數學要具有比假設的真理更多的東西的話,我們就必須在一個超感的世界裡找出超感的直線之存在的證據來。悟性是不能夠做到這一點的。但是按照柏拉圖說,理性則可以做到這一點。理性證明了在天上有一個直線三角形,有關它的幾何命題我們可以絕對地,而不是假設地加以肯定。

    在這一點上,有一個困難似乎沒有逃過柏拉圖的注意,而且這個困難對於近代唯心主義的哲學家來說也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已看到「神」僅只創造了一張床,因而我們可以很自然地設想他只創造了一條直線。但是如果天上有一個三角形,那麼他必須至少創造了三條直線。幾何學的對象雖然只是理想的,卻必須存在於許多的事例之中:我們必須有兩個圓相交的可能性,等等。這就提示了在柏拉圖的理論裡,幾何學應該是不能達到最後的真理的,並應該是被貶斥為只屬於現象研究的一部分的。然而我們可以略過去這一點,因為柏拉圖對這一方面的答案是含糊的。

    其次,柏拉圖力圖用視覺上的類比來解說清晰的理智洞見和混亂的感官—知覺的洞見兩者之間的不同。他說視覺和別的感官不同,因為它不僅需要有眼睛和對象,而且還需要有光。太陽照耀著的物體我們就看得很清楚,在熹微朦朧之中我們就看得很模糊,在漆黑裡我們就什麼都看不見。理念世界就是當太陽照亮著物體時,我們所看到的東西,而萬物流轉的世界則是一個模糊朦朧的世界。眼睛可以比作是靈魂,而作為光源的太陽則可以比作是真理或者善。靈魂就像眼睛一樣:當它注視著被真理和存在所照耀的東西時,便能看見它們,瞭解它們,並且閃爍著理智的光芒;但是當它轉過去看那變滅無常的朦朧時,這時候它就只能有意見並且還閃爍不定,先有這樣一個意見,然後又有那樣一個意見,彷彿是沒有理智的樣子。……賦予被認識的東西以真理性並賦予認識的人以認識能力的東西,就是我要你們稱之為善的理念的東西,而你們也將會把它認為是知識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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