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二章  解釋變化的嘗試 (2)
    科學家的教導。科學正像哲學一樣,也要在變化的現象之中尋找某種永恆的基礎,以求逃避永恆流變的學說。化學似乎可以滿足這種願望。人們發現了那似乎在毀滅著萬物的火,只不過是使萬物變形而已。元素可以重新結合起來,燃燒之前就已存在的每一個原子經過燃燒過程之後,仍然繼續存在著。因而人們就設想原子是不可毀滅的,而物質世界中的一切變化便僅僅是持久不變的元素的重新排列而已。這種見解一直流行到放射現象被發現為止,到了這時人們才發現了原子是可以分裂的。物理學家也不示弱,他們發現了新的更小的單位,叫做電子和質子,原子是由電子和質子構成的。若干年以來,這些小單位曾被認為具有以前所歸諸於原子的那種不可毀滅性。

    不幸得很,看起來質子和電子可以耦和爆炸,所形成的並不是新的物質,而是一種以光速在宇宙之中播散的波能。於是能就必須代替物質成為永恆的東西了。但是能並不像物質,它並不是常識觀念中的「事物」的一種精煉化,它僅僅是物理過程中的一種特徵。我們可以幻想地把它等同於赫拉克利特的火,但它卻是燃燒的過程,而不是燃燒著的東西。「燃燒著的東西」已經從近代物理學中消逝了。從小的轉而論到大的,天文學也不再允許我們把天體看成是永恆的了。行星是從太陽誕生的,太陽是從星雲誕生的。它已經持續存在了若干時期,並且還將持續存在若干時期。然而遲早——或者大約是在一萬億年——它將會爆炸,會毀滅一切行星而返於一種廣泛瀰漫著的氣體狀態。至少天文學家是這樣說,也許當這一末日臨近的時候,他們將會發現他們的計算裡有著某種錯誤。

    上面我們主要討論的是赫拉克利特最著名的「萬物都處於流變狀態」的學說,然而赫拉克利特還有另一種學說,他重視這種學說更有甚於永恆的流變,那就是「對立面的混一」的學說。這種學說包含著黑格爾哲學的萌芽,黑格爾哲學正是通過對立面的綜合而進行的。赫拉克利特說:「他們不瞭解相反者如何相成。對立的力量可以造成和諧,正如與琴一樣。」他對於鬥爭的信仰是和這種理論聯繫在一起的,因為在鬥爭中對立面結合起來就產生運動,運動就是和諧。世界中有一種統一,但那是一種由分歧而得到的統一:「結合物既是整個的,又不是整個的;既是聚合的,又是分開的;既是和諧的,又不是和諧的;從一切產生一,從一產生一切。」他還認為,如果沒有對立面的結合就不會有統一:「對立對於我們是好的。」

    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正像阿那克西曼德的形而上學一樣,是被一種宇宙正義的觀念所支配著,這種觀念防止了對立面鬥爭中的任何一面獲得完全的勝利。在赫拉克利特那裡,上帝無疑是宇宙正義的體現。「一切事物都換成火,火也換成一切事物,正像貨物換成黃金,黃金換成貨物一樣。」「火生於氣之死,氣生於火之死;水生於土之死,土生於水之死。」「太陽不能越出它的限度,否則那些愛林尼神——正義之神的女使——就會把它找出來。」「應當知道戰爭對一切都是共同的,鬥爭就是正義。」赫拉克利特反覆地提到與「眾神」不同的那個「上帝」。「人的行為沒有智慧,上帝的行為則有智慧。……在上帝看來,人是幼稚的,就像在成年人看來兒童是幼稚的一樣。……最智慧的人和上帝比起來,就像一隻猴子,正如最美麗的猴子與人類比起來也會是醜陋的一樣。」

    赫拉克利特本人儘管相信變化,但仍然承認有某種東西是永久的。我們在赫拉克利特裡面找不到從巴門尼德以來的那種永恆觀念,在他的哲學裡只有心中的火永不熄滅,世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恆的活火」。但火是一種不斷變化著的東西,而它的永恆更只是過程方面的永恆,而不是實體方面的永恆——雖說這種見解不應歸之於赫拉克利特。像赫拉克利特所教導的那種永恆流變的學說是會令人痛苦的,而正如我們所已經看到的,科學對於否定這種學說卻無能為力。哲學家們的主要雄心之一,就是想把那些似乎已被科學扼殺了的希望重新復活起來。因而哲學家便以極大的毅力不斷在追求著某種不屬於時間領域的東西。這種追求是從巴門尼德開始的。

    2巴門尼德

    巴門尼德是意大利南部愛利亞地方的人,鼎盛期約在公元前5世紀上半葉。根據柏拉圖的記載,蘇格拉底在年輕的時候曾和巴門尼德會過一次面——當時巴門尼德已經是一個老人了——並且從他那裡學到好些東西。無論這次會見是否為歷史事實,我們至少可以推斷柏拉圖自己受過巴門尼德學說的影響,這是從其他方面顯然可以看出來的。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的哲學家們,要比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更傾向於神秘主義和宗教。大體說來,伊奧尼亞的哲學家們的傾向是科學的、懷疑的。但是數學,在畢達哥拉斯的影響之下,則在大希臘要比在伊奧尼亞興盛得多,然而那個時代的數學是和神秘主義混淆在一起的。巴門尼德受過畢達哥拉斯的影響,但是這種影響達到什麼程度便權屬揣測了。

    巴門尼德在歷史上之所以重要,是因為他創造了一種形而上學的論證形式,這種論證曾經以不同的形式存在於後來大多數的形而上學者的身上,直訖黑格爾為止,並且包括黑格爾本人在內。人們常常說他曾創造了邏輯,但他真正創造的卻是基於邏輯的形而上學。與赫拉克利特認為萬物都在變化著的觀點相反,巴門尼德則說:「沒有事物是變化的。」他的這一學說表現在一首《論自然》的詩裡。他以為感官是騙人的,並把大量的可感覺的事物都斥之為單純的幻覺。唯一真實的存在就是「一」。一是無限的、不可分的。它並不是像赫拉克利特所說的那種對立面的統一,因為根本就沒有對立面。舉例來說,他顯然認為「冷」僅僅意味著「不熱」,「黑暗」僅僅意味著「不光明」。巴門尼德所想像的「一」並不是我們所想像的上帝。他似乎把它認為是物質的,而且是佔有空間的,因為他說它是球形。但它是不可分割的,因為它的全體是無所不在的。

    在哲學上,巴門尼德最早從思想與語言來推論整個世界。巴門尼德把他的教訓分成兩部分,分別叫做「真理之道」和「意見之道」。關於「真理之道」,他的主要論點如下:「你不能知道什麼是不存在的,那是不可能的,你也不能說出它來,因為能夠被思維的和能夠存在的乃是同一回事。」那麼現在存在的又怎麼能夠在將來存在呢?或者說,它怎麼能夠得以存在呢?如果它是過去存在的,現在就不存在;如果它將來是存在的,那麼現在也不存在。因此就消滅了變化,也就聽不到什麼過渡了。「能夠被思維的事物與思想存在的目標是同一的,因為你絕不能發現一個思想是沒有它所要表達的存在物的。」這種論證的本質便是:當你思想的時候,你必定是思想到某種事物;當你使用一個名字的時候,它必是某種事物的名字。因此思想和語言都需要在它們本身以外有某種客體。而且你既然可以在一個時刻而又在另一個時刻同樣地思想著一件事物或者是說到它,所以凡是可以被思維的或者可以被說到的,就必然在所有的時間之內都存在。因此就不可能有變化,因為變化就包含著事物的產生與消滅。

    巴門尼德所持的這種論證大體的意思就是:如果語言並不是毫無意義的,那麼字句就必然意味著某種事物,而且它們一般的並不能僅僅是意味著別的字句,還更意味著某種存在的事物,無論我們提不提到它。從現代的眼光來看,我們不能認為巴門尼德的這種論證是有效的,但是很值得我們看一看其中包含有哪些真理的要素。巴門尼德認為字彙有著經常不變的意義,這一點實際上就是他論證的基礎,他假定這一點是毫無問題的。然而,儘管字典或者百科全書給一個字寫下了可以說是官定的,並且為社會所公認的意義,但是並沒有兩個人用同一字的時候,在他們的心目中恰好有著同一的思想。

    讓我們舉一個想像中的人物吧,比如說哈姆雷特。讓我們考慮這種說法:「哈姆雷特是丹麥王子。」在某種意義上這是真的,但並不是在樸素的歷史意義上。真確的說法是「莎士比亞說哈姆雷特是丹麥王子」,或者更明白地說:「莎士比亞說有一個丹麥王子叫做『哈姆雷特』。」這裡面就不再有任何想像中的事物了。莎士比亞和丹麥和「哈姆雷特」這個聲音三者都是真實的,但是「哈姆雷特」這個聲音實際上並不是一個名字,因為實際上並沒有人叫「哈姆雷特」。如果你說「『哈姆雷特』是一個想像中的人物的名字」,這還不是嚴格正確的,你應當說:「人們想像『哈姆雷特』是一個真實人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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