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二章  解釋變化的嘗試 (3)
    讓我們再舉一個想像中的動物為例吧,比如說麒麟。凡有麒麟這個詞所出現的語句,其中有些語句是真的,有些則是假的,但是在兩種情況中都並非是直接的。讓我們看一下「一個麒麟有一隻角」以及「一頭牛有兩隻角」。為證明後一句話,你就必須去看一看牛,單單說某本書裡說過牛有兩隻角是不夠的。但是麒麟有一隻角的證據卻只能在書本裡才找得到了,並且事實上正確的說法是:「某些書裡說有一種獨角的動物叫做『麒麟』。」一切有關麒麟的說法,其實都是有關「麒麟」這個字的說法,正好像一切有關哈姆雷特的說法,其實都是有關「哈姆雷特」這個字的說法。但是在大多數場合之下,非常顯然地我們所說的並不是字,而是字所意味著的東西。於是這就又把我們帶回到巴門尼德的論證上去了,即如果一個字可以有所指地加以應用的話,它就必然意味著某種事物而不是意味著無物,因此這個字所意味的事物便必然在某種意義上是存在著的。

    再比如喬治·華盛頓這個人名。巴門尼德認為,除非有一個歷史人物叫這個名字,否則這個名字就是毫無意義的,而且含有這個名字的語句也會是毫無意義的。巴門尼德認為不僅喬治·華盛頓在過去必然存在過,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他現在也必然還存在著,因為我們仍然能夠有所指地在使用他的名字。關於喬治·華盛頓,似乎我們只能有兩種選擇:一種是說他仍然還存在著;另一種是說當我們用「喬治·華盛頓」這幾個字的時候,我們實際上並不是在說著叫這個名字的那個人。兩者似乎都是一種悖論,但是後者的困難似乎要少些,我們可以試著指出它在某一種意義上可以是真的。喬治·華盛頓本人可以用他的名字和「我」這個字作為同義語。他可以察覺他自己的思想以及自己身體的動作,因此他要比任何別人使用這個名字的可能意義都更為充分。他的朋友們在他面前也能夠察覺他的身體的動作,並能猜測他的思想,對他們來說,喬治·華盛頓這個名字仍然是指他們自己經驗中的某種具體的事物。

    但是,在華盛頓死後,他的朋友們就必須以記憶來代替知覺了,當他們使用他的名字的時候,那就包含有一種心理過程所發生的變化。對於我們這些從來不知道他的人來說,則心理過程又有所不同了。我們可以想到他的畫像並對我們自己說:「就是這個人。」我們可以想著「美國的第一任總統」。如果我們是非常之孤陋寡聞的話,那麼他對於我們可能僅僅是「那個叫做華盛頓的人」罷了。無論這個名字提示我們的是什麼,既然我們從來不知道他,所以它就絕不能是華盛頓本人,而只能是目前出現於感官或者記憶或者思想之前的某種東西。以上的例證就說明了巴門尼德論證的錯誤。

    可能是巴門尼德料想到後人會對他的論證做出詰難,於是他又論辯說,既然我們現在能夠知道通常被認為是過去的事物,那麼它實際上就不能是過去的,而一定在某種意義上是現在存在著的。因此他就推論說,並沒有所謂變化這種東西。我們所說的關於喬治·華盛頓的話,就可以解決這種論證。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我們並沒有對於過去的知識。當你回想的時候,回想就出現於現在,但是回想並不等於被回想的事物。然而回想卻提供一種對於過去事件的描述,並且就最實際的目的來說,並沒有必要去區別描述與被描述的事物。這整個的論證就說明了從語言裡抽出形而上學的結論來是何等之容易,以及何以避免這種謬誤推論的唯一方法就在於要把對於語言的邏輯和心理方面的研究推進得比絕大多數形而上學者所做的更遠一步。後來的哲學,一直到晚近時期為止,從巴門尼德那裡所接受過來的並不是一切變化的不可能性,而是實體的不可毀滅性。「實體」被人設想為是變化不同的謂之永恆不變的主詞。它就這樣變成為哲學、心理學、物理學和神學中的根本概念之一,而且兩千多年以來一直如此。實體這個字在巴門尼德的直接的後繼者之中並不曾出現,但是這種概念已經在他們的思想之中出現了。

    3恩培多克勒

    恩培多克勒的鼎盛期約為公元前440年,因此他是巴門尼德的同時代人而且年紀較輕,儘管他的學說在許多方面倒是更近於赫拉克利特的。關於恩培多克勒的傳說非常之多。人們認為他曾經行過神跡或是類似的事情,有時候是用魔術,有時候是用他的科學知識。據說他能夠控制風;他曾使一個似乎已經死了30日之久的女人復活;據說最後他是跳進愛特拿的火山口而死的,為了要證明自己是神。

    同畢達哥拉斯一樣,哲學家、預言者、科學家和江湖術士的混合體,在恩培多克勒的身上同樣得到了異常完備的表現。他是西西里南岸的阿克拉加斯的公民,是一個民主派的政治家,同時他又自命為神。在大多數的希臘城市裡,尤其是在西西里的城市裡,民主和僭主之間有著不斷的衝突,雙方無論哪一方的領袖一被擊敗,就會遭到殺戮或者流放。那些被流放的人很少有不肯去勾結希臘的敵人的——東方的波斯和西方的迦太基。恩培多克勒在某一時期也遭到了放逐,但是被放逐之後,他似乎寧願選擇一種聖賢的事業而不願意選擇一種流亡的陰謀家的事業。很可能他在年輕時代就多少是一個奧爾弗斯派,並且在流放以前他就把政治與科學結合在一片,而且可能僅僅是到了晚年作為流放者的時候,他才成為一個預言者的。

    我們先來看一下恩培多克勒對於宗教的態度。他關於宗教的見解,大體上是畢達哥拉斯式的。在一段極有可能是談到畢達哥拉斯的殘篇裡,他說:「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有了不起的知識,精於各式各樣的巧思,他獲得了智慧的最大的財富。只要他肯用心思考,他就很容易看出一切事物在十代,甚至二十代期間的各種情況。」我們已經提到過,「在黃金時代人們只崇拜愛神,而且神壇上也並不冒著純粹公牛犧牲的血腥氣,把牛犧牲之後又吃掉它那肥大的肢體,這被人視為是最可憎惡的事」。在這恩培多克勒的宗教思想裡面,似乎很少有什麼是奧爾弗斯教義和畢達哥拉斯主義所不曾包括的東西。有的時候他很鋪張揚厲地把自己說成是個神,還有時候,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大罪人,正為著自己的不虔敬而在贖罪。

    恩培多克勒對科學最重要的貢獻體現在物理學方面,他發現空氣是一種獨立的實體。他證明這一點是由於觀察到一個瓶子或者任何類似的器皿倒著放進水裡的時候,水就不會進入瓶子裡面去。他在解釋呼吸作用時,舉了一個例子,當一個女孩子玩弄發亮的銅製計時器,用她美麗的手壓住管頸的開口,把這個計時器浸入水的銀白色易變形的物質中時,水並不會進入這個器皿,因為內部空氣的重量壓著底下的小孔,把銀水往回堵住了,一直要等到她把手拿開放出壓縮的氣流時,空氣才會逸出,同量的水才會流進去。

    在自然科學方面,恩培多克勒有一套演化論與適者生存的理論。他認為,最初「四方散佈著無數種族的生物,具有各種各樣的形式,蔚為奇觀」。有的有頭而無頸,有的有背而無肩,有的有眼而無額,又有孤零零的肢體在追求著結合。這些東西以各種機緣結合起來,有長著無數只手的蹣跚生物,有生著許多面孔和胸部朝向各個方向觀看的生物,有牛身人面的生物,又有牛面人身的生物。有結合著男性與女性但不能生育的陰陽人。但最後,只有幾種是保存下來了。在天文學方面,恩培多克勒知道月亮是由反射而發光的,他認為太陽也是如此。他說光線進行也需要時間,但是時間非常之短促以致我們不能察覺到。他知道日食是由於月亮的位置居間所引起的,這件事實似乎是他從阿那克薩哥拉那裡學來的。恩培多克勒的宇宙論思想:恩培多克勒認為物質的世界是一個球;在黃金時代,鬥爭在外而愛在內;然後鬥爭便逐漸入內而愛便被逐於外,直到最壞的情形是鬥爭完全居於球內而愛完全處於球外為止。以後就開始一種相反的運動,直到黃金時代又恢復為止,但黃金時代並不是永遠常在的。這時整個的循環就又重演。總之,所有這些都表明了他那時代科學上的生氣蓬勃,這是希臘晚期所不能比擬的。

    最後,我們再來談一下恩培多克勒的哲學思想,主要體現在他的宇宙論思想當中。上面已經提到過,是他確立了土、氣、火與水四種元素的。其中每一種都是永恆的,但是它們可以以不同的比例混合起來,這樣,便產生了我們在世界上所發現的種種變化著的複雜物質。它們被愛結合起來,又被鬥爭分離開來。愛與鬥爭對於恩培多克勒來說,乃是與土、氣、火、水同屬一級的原始原質。有些時期愛佔著上風,有些時期則鬥爭來得更強大。曾經有過一個黃金時代,那時愛是完全勝利的。在那個黃金時代,人們只崇拜塞蒲路斯的愛神。世界上的一切變化並不受任何的目的所支配,而是受「機遇」與「必然」的支配。有一種循環存在著:當各種元素被愛徹底地混合之後,鬥爭便逐漸又把它們分開;當鬥爭把它們分開之後,愛又逐漸地把它們結合在一起。因此每種合成的實體都是暫時的,只有元素以及愛和鬥爭才是永恆的。這裡和赫拉克利特有著相似之點,但卻比較緩和,因為造成變化的不僅僅是鬥爭而是鬥爭與愛兩者。

    柏拉圖在《智者篇》中以赫拉克利特和恩培多克勒兩人相提並論:有些伊奧尼亞的詩人們,晚近更有些西西里的詩人們,他們所達到的結論是——把一和多兩個原則結合在一起就要更可靠一些,並且說存在就是一與多。有些嚴峻的詩人們說它們是由敵對與友情結合起來,在不斷地分合著的,而另外有一些較溫和的詩人們則並不堅持永恆的鬥爭與和平,而是承認它們之間有一種緩和與交替。有時在愛神的支配之下和平與一佔著上風,而後又由於鬥爭原則的作用,多與戰爭又佔了上風。

    恩培多克勒的創造性,除了科學以外,就在於四元素的學說以及用愛和鬥爭兩個原則來解釋變化。他拋棄了一元論,並把自然過程看做是被偶然與必然所規定的,而不是被目的所規定的。在這些方面,他的哲學要比巴門尼德、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諸人的哲學更富於科學性。的確,在另外一些方面他曾接受了當時流行的迷信,但是就這一方面,他也不見得比起許多近代的科學家來更為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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