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哲學史 上篇前蘇格拉底哲學·第二章  解釋變化的嘗試 (1)
    目前,對待希臘人通常有兩種相反的態度。一種是自文藝復興以來直到最近時期事實上是普遍的態度,即帶著幾乎是迷信的崇拜來觀察希臘人,把他們看成是一切最美好的事物的創造者,具有超人的天才,不是近代人所能期望與之匹敵的。另一種態度是被科學的勝利與對於進步的一種樂觀主義的信仰所激發的,即把古人的權威認為是一種重擔,並且認為現在最好是把希臘人對於思想的貢獻大部分都忘掉。客觀地說,這兩種都是部分正確的而又部分錯誤的。在談到任何細節以前,先讓我們看看從研究希臘的思想中仍然可以得到什麼樣的智慧。

    1赫拉克利特

    在講赫拉克利特之前,我們有必要談一下在畢達哥拉斯和赫拉克利特之間的另一位比較不重要的哲學家——色諾芬尼。他的具體年代不能確定,大致上只能由他提到過畢達哥拉斯,而赫拉克利特又曾提到過他的這一事實來斷定他的年代。他出生在伊奧尼亞,但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都生活在意大利南部。他相信萬物是由土和水構成的。關於神的問題,他可是一個非常激烈的自由思想者了。色諾芬尼相信一神,這個神在形象上和思想上都與人不同,他「以他的心靈力量左右一切而毫不費力」。色諾芬尼嘲笑畢達哥拉斯的輪迴學說:「據說畢達哥拉斯有一次在路上走過,看見一隻狗受人虐待。他就說住手,不要再打它。

    它是一個朋友的靈魂,我一聽見它的聲音就知道。」他相信人們不可能確定神學方面的真理。「關於我所談的神靈和一切事物的確鑿真理,現在沒有人知道,將來也沒有人知道。即使有人偶然說出了一些極正確的真理,但他自己也是不會知道它的——普天之下除了猜測之外就沒有什麼別的東西。」色諾芬尼在那些反對畢達哥拉斯以及其他諸人的神秘傾向的一系列理性主義者中有著他的地位,但是作為一個獨立的思想家,他可並不是第一流的。我們已經看到,很難把畢達哥拉斯的學說和他的弟子們的學說分開來,雖說畢達哥拉斯本人為時很早,但是他的學派所產生的影響大體上要後於其他各派哲學家。其中第一個創造了一種至今仍然具有影響的學說的人,就是赫拉克利特。

    赫拉克利特的鼎盛期約在公元前500年。他是以弗所的一個貴族公民。從他的著作所存留下來的那部分看起來,他的性格並不像是很和藹可親的。他非常喜歡鄙薄別人,而且也不是一個民主主義者。關於他的同胞們,他說過:「以弗所的成年人應該把他們自己都吊死,把他們的城邦讓給未成年的少年去管理,因為他們放逐了赫爾莫多羅,放逐了他們中間那個最優秀的人,並且說:『我們中間不要有最優秀的人,要是有的話,讓他到別處去和別人在一起吧。』」他對所有的顯赫的前人們,除掉一個人是例外,都曾加以抨擊。「該當把荷馬從競技場上逐出去,並且加以鞭笞。」「我聽過許多人談話,在這些人中間沒有一個能認識到,所有的人都離智慧很遠。」「博學並不能使人理解什麼,否則它就已經使赫西阿德、畢達哥拉斯以及色諾芬尼和赫卡泰理解了。」「畢達哥拉斯……認為自己有智慧,但那只是博聞強記和惡作劇的藝術罷了。」唯一免於受他譴責的例外便是條達穆斯,他被赫拉克利特挑選出來認為是一個「比別人更值得重視的人」。如果我們追問這種稱讚的原因,我們便可以發現條達穆斯說過:「絕大多數的人都是壞人。」他對人類的鄙視使得他認為,唯有強力才能迫使人類為自己的利益而行動。他說「每種畜生都是被鞭子趕到牧場上去的」,並且又說「驢子寧願要草料也不要黃金」。

    赫拉克利特信仰戰爭。他說:「戰爭是萬物之父,也是萬物之王。它使一些人成為神,使一些人成為人,使一些人成為奴隸,使一些人成為自由人。」又說:「荷馬說『但願諸神和人把鬥爭消滅掉』,這種說法是錯誤的。他不知道這樣就是在祈禱宇宙的毀滅了。因為若是聽從了他的祈禱,那麼萬物便都會消滅了。」又說:「應當知道戰爭對一切都是共同的,鬥爭就是正義,一切都是通過鬥爭而產生和消滅的。」

    赫拉克利特奉行一種高傲的苦行主義的倫理觀,非常類似於尼采的倫理。他認為靈魂是火和水的混合物,火是高貴的而水是卑賤的。靈魂中具有的火最多,他稱靈魂是「乾燥的」。「乾燥的靈魂是最智慧的、最優秀的。」「對於靈魂來說,變濕乃是快樂。」「一個人喝醉了酒,被一個未成年的兒童所領導,步履蹣跚地不知道自己往哪裡去,他的靈魂便是潮濕的。」「對於靈魂來說,變成水就是死亡。」「與自己心裡的願望作鬥爭是艱難的。無論他所希望獲得的是什麼,都是以靈魂為代價換來的。」「如果一個人所有的願望都得到了滿足,這並不是好事。」我們可以說赫拉克利特重視通過主宰自身所獲得的權力,但是鄙視那些足以使人離開中心抱負的情慾。在對待宗教問題上,赫拉克利特大體上是持敵視的態度,至少對於巴庫斯教是如此,但他所懷抱的並不是一個科學的理性主義者的敵視態度。他有他自己的宗教,而且他部分地解釋了當時流行的神學以適合他的學說,又部分地以相當輕蔑的態度拒絕當時流行的神學,這就暗示在他的心目之中有一種並不是「不神聖的」神秘教,而且這應該和當時所存在的各種神秘教大有不同。如果他不是過分地藐視流俗而能從事於宣傳的話,那麼他或許會是一位宗教改革家。

    赫拉克利特雖然是伊奧尼亞人,但並不屬於米利都學派的科學傳統。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然而卻屬於一種特殊的神秘主義。他認為火是根本的實質,萬物都像火焰一樣,是由別種東西的死亡而誕生的。「一切死的就是不死的,一切不死的就是死的:後者死則前者生,前者死則後者生。」世界是統一的,但它是一種由對立面的結合而形成的統一。「一切產生於一,而一產生於一切」,然而多所具有的實在性遠不如一,一就是神。赫拉克利特認為萬物都處於流變的狀態,其實這一點只不過是他的形而上學的一個方面而已。他相信火是原質,其他萬物都是由火而生成的。

    泰勒斯認為萬物是由水構成的,阿那克西美尼認為氣是原質,赫拉克利特則提出火來。最後恩培多克勒卻提出一種政治家式的妥協,他承認有土、氣、火和水四種原質。古代人的化學走到這一步便停滯死亡了。這門科學始終沒再進一步,直到後來回教的煉丹術家們從事探求哲人石、長生藥以及把賤金屬變為黃金的方法的那個時代為止。赫拉克利特的形而上學的激動有力,足以使得最激動的近代人也會感到滿足的:「這個世界對於一切存在物都是同一的,它不是任何神或任何人所創造的。它過去、現在和未來永遠是一團永恆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燒,在一定的分寸上熄滅。」火的轉化是:首先成為海,海的一半成為土,另一半成為旋風。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只能期待永恆的變化,而永恆的變化正是赫拉克利特所信仰的。

    赫拉克利特對於普遍變化的信仰,通常都認為是表現在「萬物都在流變著」這句話裡,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同意赫拉克利特曾經教導過:「沒有什麼東西是存在著的,一切東西都在變化著」,以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固定地存在」。萬物都處於流變狀態的這種學說是赫拉克利特最有名的見解,而且按照柏拉圖在《泰阿泰德》其中所描寫的,也是他的弟子們所最強調的見解:「你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地流過你的身旁。」「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柏拉圖非常熱心於反駁赫拉克利特的這種學說。

    在探討哲學關於這種學說要說些什麼之前,有必要先談一下詩人所感受的是什麼,科學家所教導的是什麼。

    詩人的感受。有哲學傾向的神秘主義者不能夠否認凡是在時間之內的都是暫時的,於是就發明一種永恆觀念。這種永恆並不是在無窮的時間之中持續著,而是存在於整個的時間過程之外。按照某些神學家的說法,例如印澤教長的說法,永生並不意味著在未來時間中的每一時刻裡都存在著,而是意味著一種完全獨立於時間之外的存在方式,其中既沒有前,也沒有後,因此變化也就沒有邏輯的可能性。伏漢曾非常詩意地表達過這種見解。有些最有名的哲學體系曾想以莊嚴的散文來述說這種觀念,把它說成是經過我們耐心追求之後,理性終將會使我們相信的東西。

    追求一種永恆的東西乃是引人研究哲學的最根深蒂固的本能之一。它無疑是出自熱愛家鄉與躲避危險的願望,因而我們便發現生命面臨著災難的人,這種追求也就來得最強烈。宗教是從上帝與不朽這兩種形式裡面去追求永恆。上帝是沒有變化的,也沒有任何轉變的陰影,死後的生命是永恆不變的。19世紀生活的歡樂使得人們反對這種靜態的觀念,而近代的自由神學又信仰著在天上也有進步,神性也有演化。但是即使在這種觀念裡也有著某種永恆的東西,即進步的本身及其內在的目標。於是有了一點點的災難,就很容易把人們的希望又帶回到他們的古老的超世間的形式裡面去:如果地上的生活是絕望了的話,那麼就唯有在天上才能夠找到和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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