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頭震盪:宜萬鐵路始末 第31章 馬鹿箐水魔 (1)
    火車的誘惑

    細長細長的鐵道線,伸向遙遠,給人們帶來無盡遐思。在許多國人看來,與其說鐵路是一項硬邦邦的工程,不如說它是一種飄蕩蕩的觀念,是一種嚮往,是長思夢幻,是對異域生活的困惑與追尋。它總是通往那些大地方。在中國城鄉,人們常問:你坐過火車嗎?實質是說:你出過遠門沒有?見過世面沒有?如果你沒有坐過火車,那你活得太窩囊了。不少城市裡的成功者乃至學者們,在屁股坐穩之後也常常這樣感慨憶舊:我19歲才第一次坐過火車云云。意思是說,我在很晚的時候,才見了世面,如今可以了吧?我們說不清楚,這裡頭究竟包含了多少深刻衝突,多少人生意味。

    前輩作家知俠,寫出傳奇般的紅色小說《鐵道游擊隊》。故事第十四章,寫一位老大爺表述他對「火車」的看法,十分精彩:

    「提起這火車,那東西可厲害呀!咱莊稼人都說牛勁大,那十條百條千條牛也沒有它的來頭大啊,一個車盒子裡有四五間屋那麼大,火車能帶幾十個車盒子,有一二百間屋那樣長,半壁山那樣的煤,都叫它一下裝完了。只聽嗚的一聲,呼呼隆隆,一眨眼就不見了,多快呀!一天能跑一千多里。你看大地方的人多能呀!聽人說,那麼大的傢伙只用一個人開。」你聽,現代工業成果在農家老漢嘴裡,成為一種無比新異神奇的「傢伙」。在書中,戰士小波聽老漢這麼一說,立即推介游擊隊將領彭亮:咱這位同志,他就會開火車呀!於是,不用介紹別的,彭亮迅速升格為一名傳奇英雄,老漢情不自禁地傾倒過來:「同志,你可真是個有本事的人呀!」小波進而宣講:「他不但會開火車,還會打鬼子……看到鬼子的火車,他一縱身子,就跳到上邊去了。

    把開車的鬼子打死,他就把鬼子的火車呼呼地開跑啦!」老漢徹底服了,嘴裡在叫著:「咱們八路軍真是些了不起的人呀!」鐵道游擊隊,創造了一種「簡直不可能」而恰恰又是真實的「火車上打游擊」的奇跡,他們大大區別於同樣堅持戰鬥的兒女們,因此在山東軍區全省戰鬥英雄大會上,被「一致評為甲級戰鬥英雄」。各個正規部隊也盛情邀請神奇的游擊隊來作報告,並受到農家戰士最熱烈的歡迎。一位營長,「是個打仗很勇敢而指揮有辦法的人。聽說人在火車上打游擊,奪敵人武器……他不禁搖了搖頭,覺得是很困難的」。巨大的火車和控制火車,並能在火車上勝仗,遠遠超出了人們的經驗之外。問題頗多,令人熱議不止,作家知俠只好長期向讀者們強調,「書中所有的戰鬥場面都是實有其事的」。1949年以後,革命文學故事把無數「傳奇」因素解放出來,成為後一代人傳承前輩理想的經典讀物,從而推動像我這樣年齡的人,大多數走上了階級鬥爭的道路。

    牛皮不是吹的,火車不是推的。火車的力量加上文學的力量,征服了一代人。

    我注意到,緣由火車而發生的故事,進入文藝作品甚多。同樣是現代工業產物,落筆到鐵路和火車者,遠遠多於鋼鐵、電力、化工、煤炭、石油等行業。或許有一層原因是:火車與人的關係極其密切,火車本身就是一個大載體,縱橫五湖四海,拉著我們也拉著故事到處跑。而鋼煤油電與人的關係,是一種消耗使用關係,相對間接。火車兜攬了社會生活的喜怒哀樂,形成一個特殊的空間與場景。電影《卡桑德拉大橋》、《周漁的火車》和《天下無賊》,還有一部在火車上運送囚犯的片子,似為《西行列車》,故事直接發生在運行中的車廂裡;電視情景喜劇《候車室的故事》,連續發生在火車站裡;《紅燈記》,李玉和,直接取材於鐵路職工家庭;幾十年前一部喜劇電影,片名記不准了,趙子岳主演,也發生在小小山區火車站。紅色電影《鐵道游擊隊》和《鐵道衛士》,包括許多國外大片,借助列車狀寫英雄,都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優秀作品,一時舉不勝舉。近百年來的中外社會歷史進程,包括戰爭和愛情,都可以在鐵道線上找到故事,今後仍將層出不窮。

    電影《焦裕祿》,第一場戲,就寫了火車站裡的悲苦難民;《魂斷藍橋》寫出了情人們在火車站的生離死別;詩人食指那首著名的詩《這是四點零八分的北京》,構成知青運動中最典型的記憶;如今的中國作家協會主席鐵凝女士,早年間嶄露頭角的小說《哦,香雪》,主體故事也發生在山區火車站,少女香雪和我們一道,在深山小站上拷問人生。

    還有,詹天祐先生修造祖國第一條鐵路,事跡進入中學課本,成為教育青少年精忠報國的勵志教材;閻錫山先生則因為在山西修建了窄軌鐵路,被譏為保守自閉的落後典型。儘管這中間有著極大誤會,但是窄軌鐵路的形象訴說卻非常容易讓人領悟。

    近些年,有關鐵路的種種資訊更是紛至沓來,令人悲喜交加,目不暇接:每年春節前後,鐵路客運一票難求,屢成媒體焦點;南方冰雪,鐵路更是雪上加霜;繼而膠濟線上火車相撞,驚心動魄;轉而客車多次提速,朝發夕至而深受歡迎;京津塘城際高速列車牽動人心,成為中國現代化建設邁向新紀元的標誌性事件。每一條快速列車線路的投入運營,都會使相關城市的居民們街談巷議,激動不已。「動車組」這個新名詞幾乎可以與「奧運會」一詞平分秋色,甚至更加具有現實生活力度。在2009年春天裡,恩施州分管鐵路工作的副州長劉順輝和鐵路辦周昌發一行赴京辦事。到了鐵道部經規院,人家招待來者的辦法很獨特,那就是安排劉副州長一行,專程登上高速城際列車,一去一回跑一趟天津,謂之「感受感受」,山西話叫做「美一美」或說「去美美」。這種美很怪,別的交通工具絕難美起來。許多人,原先並沒有打算奔赴西藏,因為有了青藏鐵路他就去了,去實現夢想。

    漫漫萬里鐵道線,旅客列車日夜行,成為億萬中國人當代生活中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而同等重大的改革業績或者現代工業成果,人們卻往往未予以足夠關注,左耳進來右耳去。比如,某地發現了大煤田,哪裡又建了新電廠,天然氣西氣東輸了,遠洋巨輪下水遠航了,寶鋼首鋼太鋼武鋼鞍鋼大變遷,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有了大發現大舉措,一座新城市的迅猛崛起,甚至於我們在北極南極建立基地了——這一切大事好事百年大計,老百姓都覺得離自身比較遠,直接受益慢些,因而情感反應也就遲鈍。

    鐵路上的事兒,有人稍稍一提,人們馬上支稜起耳朵聽,聽聽與咱家是個啥關係。電視裡播放火車改點新聞,幾乎人人注意。火車題材的文藝作品,人們普遍喜歡觀賞,那是我們毫不陌生的一種情景,記憶深刻,審美經驗上沒有距離感。列車前行,一次又一次喚醒了人們的人生記憶:那次旅行呀,或憂傷或喜悅或孤獨或嘈雜——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我們還遇到了誰……真是有趣極了。

    火車確實是一場美夢。在溫柔的臥鋪車廂裡,人們很少聯想到古今悲劇與慘痛人生。

    人們很容易忘卻,在建造一條條鐵路線的搏戰中,建設者們淌灑著無數鮮血,浸染了大地山河。

    醒來說話。

    宜萬鐵路的建成,確實流淌了太多的鮮血。這條路並不長,卻先後奪去了許多寶貴的生命……

    三例隧道艱難事

    修造宜萬鐵路之艱難,有來自歷史、來自社會的無形之難,也有來自大地本身的有形之難。

    書寫這一章,我的心情是沉痛的。此路沿線的地質特殊性,使它吞噬生命的數量遠遠超過了其他幹線。中華民族在奔赴現代化的道路上,付出了慘重代價。

    書寫偉大犧牲,不容迴避粉飾。我們必須訴諸歷史,永久銘記。

    宜萬鐵路沿線,巖溶發育,暗河發育,地下水豐富,斷層破碎,增大了施工中的未知性從而引發險情事故。

    無比複雜的病害地質和險峻地貌,迫使全線橋樑、隧道增多,突出地加大了施工難度。構成中國所有鐵路幹線當中第一艱險地位,也構成中國鐵路平均造價最高的地位。

    前頭說過,由於全線很難找到幾塊平坦之地,因而沿線21座火車站,有的建造在橋樑上,還有一半建造在隧道裡。形成世界鐵路大奇觀。

    全線里程不過377公里,其中橋樑和隧道的長度佔到全線總里程的74%;這是中外鐵路史上前所未有的。

    說宜萬鐵路工程是世界鐵路工程第一難,毫不為過。許多專家認為,宜萬鐵路成功後,中國就再也沒有修不成的鐵路了。

    以上重複了一下宜萬鐵路宏觀概況。具體說到施工難度,不妨先舉三個小例子,讓大夥兒開開眼。舉例不分先後,只是順手拈來。

    先看白雲山一例。在白雲山隧道工地,中鐵十八局項目副指揮長范家炎,領著一班硬漢隊伍,喝罷壯膽酒,籌備開工。開工前,先要修建一條從基地通往隧道施工口的便道。施工口位於半山腰的懸崖上,可望而不可及,不修便道上不去。那就修便道吧。14公里長,9個回頭彎——誰能想得到,擱平時不過十天半月的活兒,如此厲害的一支鐵軍,光是修建這麼一條便道,現在卻足足干了3個月。那是弟兄們在山崖上一點兒一點兒摳出來的。大型機械擱在山下閒置,根本用不上。

    這條陡峭的便道修成後,隧道工程正式開戰。洞中每日打炮出渣,使用11台載重卡車,要往復上下落差170米,才能把石渣運到專用棄渣場。這些載重卡車都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車,奔馳牌的、沃爾沃牌的。簡單一算,天啊,50多萬方石渣,需要運送10萬車次!沒辦法,颳風下雪也得上。更有一個想不到,這11台載重卡車,每個月平均爆裂80條昂貴的輪胎,僅此一項費用需要20萬元。同時,需要6名專職汽車修理工,日夜值班於山莊窩鋪,春夏秋冬,這一幹就是兩年。

    范家炎感歎道:修了半輩子鐵路,遇過難事兒,可沒遇過這麼難的事兒。這是施工環境之一例。

    五爪觀隧道,又是一例。承擔這項工程的隊伍,是中鐵三局的人馬。總部駐太原。為首一名項目總工程師,名叫方文武,是個膽大心細的好小伙兒。前頭說,在連綿不斷的山體之中,有許多暗河洶湧奔流著,千百年不見天日。當五爪觀隧道掘進到350米時,鐵三局的將士們偃旗息鼓,不敢輕舉妄動了。這是因為,有超前地質鑽探表明,前方山體內部,有一條可怕的暗河,就在隧道拱頂1米處奔流著,每天湧水量達到70萬立方米。你一不小心把它打通,它必將奪走許多生命。可以說,宜萬鐵路工程,幾乎所有隧道都會遇到此類情況。

    對付惡龍的辦法主要一條,那就是停下工來,設法導水。如果水量小,還可以用灌漿的辦法,護住隧道外部的山體洞隙;如果水量大,灌漿方法則不能施用,因為你灌進去一火車的水泥,也不見得中用。所以,施工者必須在山體內部為奔騰的暗河開拓出一條疏引洪水的河槽,把惡龍引向一旁大峽谷,才能繼續掘進隧道。如果在一條隧道中遇到兩條這樣的暗河,你就要疏導兩次;如果遇到五次,你就要疏導五次!隧道開掘越深,險情越是可怕,只因有些隧洞是呈坡度的,弄不好,洪水倒灌進去,工程全毀。那時,十萬大山裡的活水,你永遠抽不完。現在,鐵三局大戰五爪觀,剛剛開洞300多米,就遇上暗河了,前頭還有3200多米的長度哩。

    沒辦法,鐵路工人,先要在誰也看不見的深山肚子裡「興修水利」,開挖導流河槽。

    治理暗河,探尋河道,又必須從萬年封閉的溶洞開始。總工方文武和他的弟兄們,此刻搖身一變,又變成了世界級的洞穴探險家。這一次要探的洞,裡面究竟有多深多大,當時誰也說不清楚,反正方文武等14人7次探洞,每次用長繩吊人下去,常常把手電筒的電池徹底用光。後來給洞中正式通電照明之後,人們才能夠深入其中,一窺全貌:此洞總面積闊達5000多平方米,相當於一個足球場;高達48米,相當於一座16層高樓。

    真讓人歎為觀止,驚心動魄。

    暗河奔流於洞中,到處亂竄。為了讓河水按照人工開挖的導槽流到山谷中去,確保隧道正洞安全施工,建設者們首先開鑿一條300米的洞內施工通道,給大型機械設備開路,然後從洞中清除幾十萬立方米的堆積沉渣,做防滲漏混凝土處理達到2800立方米,最後挖通導流槽,達到預期目的。但是,為了引走這條暗河之水,僅此一個環節,就花費了整整8個月時間——五爪觀隧道只能停著工。誰也不知道,前方3200米,還將遇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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