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敗局Ⅰ(十週年紀念版) 第37章 三株: 「帝國」為何如此脆弱 (4)
    (2)針對部分競爭對手有關招聘啟事,派人應聘或通過他人介紹進入對手內部任職,建立我們自己的情報員。

    從這些充滿敵意和戰鬥氣息的文件,我們可以窺見20世紀90年代中期中國保健品市場競爭之慘烈和戲劇化。或許,在這樣的競爭氛圍中,三株並不是唯一在進行這些操作的企業,它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只是從這樣的一個側面,我們對「三株神話」會有一個更為人文及社會化的考察。

    所以,我們說,研究一家中國企業的興衰,往往應當多考慮非經濟的要素。很難說這些企業是被誰擊敗的,關鍵在於,企業與整個社會及市場均處在一種不規範的動盪的大氣候中。恩格斯說過,「原始積累的每個毛孔都充滿了血腥」。在某種意義上,企業在初創期為了攫取超額利潤和加速原始積累的速度,都或多或少地會採取一些非正當乃至不可告人的戰術。然而,在企業躍上平台,步上穩定發展之後,企業家則應迅速修正,以更為透明化、規範化的方式來從事企業的經營活動。

    一個與此相關的話題是,中國的民營企業家似乎有「道德分裂」的病症,他們往往是舊體制的沖決者,他們對社會的進步、民族的復興有著一份十分純樸的信念和責任感。可是,在具體的經營活動中,他們則又往往是經濟秩序的破壞者,是一個完全忘卻了哪怕是最起碼的品格道德的功利主義者。這樣的分裂,最終損害了作為一個階層存在的社會認同。三株集團在其晚期稍稍出現市場危機後,便爆發了大規模的人員逃亡,由此可見,有相當多的三株員工對這家公司缺乏由衷的文化認同和道德歸屬。

    三株的「15大失誤」

    1996年,三株集團宣佈完成銷售額80億元。自此,三株便患上了一種十分典型的「綜合紊亂征」。

    這種「綜合紊亂征」,表現為企業與政府、與傳媒、與市場以及內部管理的種種不協調。以「利益共同體」為理念構築起來的企業與政府的生物鏈是十分脆弱的,一旦在市場上出現或大或小的動盪,政府必然會以自我保護、規避嫌疑為前提而退出合作;三株與相當部分傳媒的關係也是通過高額的廣告投放來維繫的,如果市場發生波動,廣告款項一旦出現拖欠,一些傳媒會立即「翻臉不認人」。而在市場方面,由於十多萬人、數千個大大小小的指揮部在前線作戰,種種誇大功效、無中生有、詆毀對手的事件頻頻發生,總部到最後已疲於奔命而無可奈何。單在1997年上半年,三株公司就因「虛假廣告」等原因而遭到起訴十餘起。吳炳新曾明文要求各地「帶療效的廣告宣傳倒給錢也不能幹,我們這樣做,等於給別人送炮彈來打我們」。可是,儘管三令五申,卻已經無法轉變近乎失控的市場局面。

    這種綜合性、多方位的紊亂並發,其實與三株的經營思想、組織結構及公共關係的理念設定等等均有十分密切的關係,換而言之,其獨特的思想、結構和理念促成了三株的暴髮式的增長。可是到了某一階段,它們又必然會對企業自身造成如此種種的反作用。

    在內部管理上,「恐龍結構」所帶來的弊端尤為突出。到1997年,三株在地區一級的子公司就多達300多家,縣級辦事處2210個,鄉鎮一級的工作站則膨脹到了13500個,直接吸納就業人員15萬以上。

    看上去,三株的營銷鐵流浩浩蕩蕩,實際上卻是機構重疊,人浮於事,互相扯皮,在下屬機構甚至出現一部電話三個人管的怪現象。

    三株所崇尚的高度集權的管理體製造成了種種類似「國有企業病」的症狀。為了統一協調全國市場,總部設計了十多種報表,以便及時掌握各個環節的動態。但具體到一個基層辦事處,哪來那麼多變化需要填,上面要報,下面就造假。在一次總結會上,吳炳新氣憤地說:「現在有一種惡劣現象,臨時工哄執行經理,執行經理哄經理,經理哄地區經理,最後哄到總部來了。吳炳傑(註:吳炳新的弟弟)到農村去看了看,結果氣得中風了,實際情況跟向他匯報的根本是兩回事,他在電話中對我說,不得了,盡哄人呀。」

    為了避免重蹈巨人、飛龍集團後期資金失控的覆轍,制止日益呈現的官僚主義、貪污和浪費現象,吳炳新可謂想盡辦法。他對三株的全國營銷網絡實現了計算機聯網,試圖用現代化手段促成總部的「現場管理」。同時,他把三株各級機構的開戶行確定為中國銀行一家,以便借用金融網絡監控資金走向。此外,他還在三株的西方化的組織框架中,注入了中國傳統企業管理的某些精髓,諸如「鞍鋼憲法」、「三老四嚴」、「四個一樣」的「大慶經驗」。

    他還建立了山東省第一家民營企業黨委,借鑒毛澤東「把支部建在連上」的經驗,在每個有黨員的基層單位都設立了黨支部,總部增設政治工作部,各級政治工作人員主要在部隊轉業幹部中聘請。為反腐倡廉,三株公司一律不准買進口轎車,一律不准配女秘書。吳炳新還多次在企業內部開展「全員洗澡」、「三查三反」(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查、自我查、互相查,反對浪費、反對非組織活動、反對貪污受賄)、「一打五反」(嚴厲打擊經濟犯罪活動;反貪污,反腐敗,反浪費,反非組織活動及反軟、懶、散)等活動。然而,儘管吳炳新不斷地亡羊補牢,仍未能力挽頹勢。1997年,三株的全國銷售額出現大幅度滑坡,比上年銳減10個億。吳炳新在年終大會上做了一個他稱之為「刮骨療毒」的報告,痛陳三株「15大失誤」,首度把三株危機曝光於天下。

    到這一年年底,在中國企業圈,一個懸念已經幽靈般地浮出了水面,人們都好奇地想看到謎底:誰將是三株「帝國」的終結者?

    可是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位終結者竟會是湖南鄉下的一個叫陳伯順的老漢。

    「八瓶三株喝死一條老漢」

    陳伯順一案發生在三株鼎盛的1996年,而其引爆則是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兩年後。

    1996年6月3日,湖南常德漢壽縣的退休老船工陳伯順在三株「有病治病,無病保健」的廣告承諾打動下,花428元買回了10瓶三株口服液。據陳家人介紹,患老年性尿頻症的陳老漢服用了兩瓶口服液後夜尿減少,飯量增多,但一停用又舊病復發,當服用到三到四瓶時,老漢出現遍體紅腫、全身瘙癢的症狀,第八瓶服完,陳老漢全身潰爛,流膿流水。6月23日,老漢被送到縣醫院求診,醫院診斷為「三株藥物高蛋白過敏症」。其後,病情不斷反覆,9月3日死亡。

    陳老漢死後,其妻子、兒女一紙訴狀把三株告到了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

    此案發生時,正值三株口服液紅遍全中國,跟其他許許多多與三株有關的訴訟案件一樣,它只在湖南當地很小的範圍內傳播,遠遠還沒有演變成一件全國性的新聞事件。案件的審理,也因種種原因而一拖再拖,幾乎要不了了之。可是到了1997年底,案件突然峰迴路轉,出現了戲劇性的高潮。當年初,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把陳老漢未及服用的兩瓶三株口服液送至中國藥品生物製品檢定所作檢定,該所最終拿出一份檢定號為SJIS970667的報告,稱:「未檢出雙歧桿菌等活菌;豚鼠過敏試驗陽性;小鼠安全毒性試驗陽性並經病理檢查,心、肺、肝、脾、腎和胸腺均有病理改變。該檢品為不合格製品。」

    據此報告,1998年3月31日,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三株公司敗訴的一審判決,要求三株向死者家屬賠償29.8萬元。

    到此時,由於各種原因,常德一案已引起了國內媒體的普遍關注。一審判決後,當即有20多家媒體進行了密集的報道,其標題均為《八瓶三株口服液喝死一條老漢》。

    這條爆炸性新聞,對於已經處在風雨飄搖中的三株公司無疑是毀滅性的一擊。吳炳新承認這是「三株陷入創業以來最困難的時期」。據說,他在得知這一判決後大病20天,醫生下達了病危通知書,病中他還喃喃道:「我不要求什麼,只想給民族做點事,如果不讓我做,我就不做了。」

    「吃死人」新聞的曝光對一家完全依靠信譽和質量來支撐品牌的保健品公司而言意味著什麼是不言而喻的。從當年4月下旬開始,三株的全國銷售額急劇下滑,月銷售額從數億元一下子跌到不足1000萬元。從4月到7月全部虧損,生產三株口服液的兩個工廠全面停產,6000名員工放假回家,口服液的庫存積壓達2400萬瓶,相當於市場價值7億元。5月,江湖上四處傳言,三株已向有關方面申請破產,由於欠下巨額貸款,其申請最終未被批准……

    如同一位內功虛弱的「強人」,僅僅遭遇輕輕一擊,三株集團便委頓失神,陷入了可怕的「病危期」。昔日那些對三株的作風和做法敢怒不敢言的同行和企業界人士終於找到了發洩的機會,一股前所未見的「牆倒眾人推」的怒潮迎面洶洶而來。

    1998年6月16日,首屆中國企業成功與失敗案例綜合剖析會在北京召開。會上,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陝西金花集團的副總裁金迪安突然上台對三株發難。而此時,大病初癒的吳炳新作為代表正端坐台下。

    金迪安顯然是有備而來。他開口就指斥三株集團是中國保健品市場走向衰落的「罪魁禍首」。

    據他調查,三株的營銷體系是建立在銷售人員給別人回扣基礎上的,這給社會帶來不好風氣的同時,也給自己堵了後路。「因為雖然三株營銷體系很大,但這不是強有力的網,而是一個用沙子壘起來的塔,沙子畢竟不牢靠,塔將很快倒掉。」

    這位言無禁忌的副總裁還十分生動地用「十天十地」來為三株畫了一幅像:聲勢驚天動地,廣告鋪天蓋地,分公司漫天遍地,市場昏天黑地,經理花天酒地,資金哭天喊地,經濟缺天少地,職工怨天怨地,垮台同行歡天喜地,還市場經濟藍天綠地。金迪安最後說:「總裁吳炳新應該痛定思痛,如果不懸崖勒馬,就死定了。我奉勸三株老總讀一讀王朔的小說《過把癮就死》。」

    迄今中國企業界,沒有一家企業的領導者以這種不無刻薄、尖銳的語言,面對面地批判另一家知名企業。據親臨剖析會採訪的《名牌時報》記者稱,金迪安發言時現場掌聲最響,笑聲不斷。由此亦可見,三株在當時確乎已成「眾矢之的」。

    會後,吳炳新對金迪安的發言表現出罕見的寬容。他發表了一份數百字的、讓人讀後如墜雲霧的《吳炳新告白書》,其中唯一一句讓人讀懂並完全體現了吳氏經營理念和作風的是告白書的第一句話——「沒有利益,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這個企業怎會如此脆弱?」

    一家年銷售額曾經高達80億元——迄今中國尚無一家食品飲料或保健品企業超過這一紀錄——累計上繳利稅18億元、擁有15萬員工的龐大「帝國」就這樣轟然崩塌,淡出舞台,竟聽不到一聲惋惜和同情。

    讓人更欷歔、慨歎的是,到煙消雲散、往事隨風散去的1999年4月,突然傳出一條新聞:三株公司在漢壽縣老漢陳伯順的官司中二審勝出。

    一條來自新華社的新聞稿稱:

    新華社北京4月2日電:三株公司董事長、總裁吳炳新日前在此間向新聞界出示了一份蓋有「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公章的民事判決書。這一終審判決書說,現有證據不能認定陳伯順死亡與服用三株口服液的因果關係,原審判決認定事實、適用法律錯誤,應予改判,撤銷常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民事判決,駁回三位原審原告的訴訟請求……據中日友好醫院、中國康復研究中心等專業單位提供的檢定報告和學術研究結果綜合表明,三株口服液是安全無毒、功效確切、質量可靠的高科技產品。

    這是一個遲到的「勝出」。對於已經陷入萬劫不復深淵的三株公司來說,它除了能夠證明自己在陳伯順一案中的確是清白的之外,已不再能證明什麼了。此時,三株的200多個子公司已停業,幾乎所有的工作站和辦事處全部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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