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場降價大戰中,中國的VCD產業終於徹底跌出了「暴利的天堂」,開始進入微利時期。說來十分淒涼的是,中國所有VCD企業的核心部件竟都是舶來品,芯片是荷蘭菲利浦和美國C-CUBE的,機芯則是日本索尼和美國ESS的。也就是說,我們的VCD英雄們從來就只是一些在前台打得不亦樂乎的「組裝英雄」,真正旱澇保收、猛賺其錢的還是那些掌握了核心技術的跨國巨頭們。為了延長VCD產品的生命週期,C-CUBE和ESS公司分別推出了芯片的升級版本,很快,由ESS提供芯片的新科、熊貓、上廣電、華錄等華東派與由C-CUBE提供芯片的愛多、步步高、先科等廣東派形成了新的對峙,為了搶得市場先機,華東派提出升級產品的名稱應為SVCD,而廣東派則堅持要叫CVD。
胡志標是這場名稱之爭的熱衷者。他儼然以廣東派盟主自居,通過他的強大的策劃網絡向國內各媒體頻繁地發佈新聞。同時,他以此借勢,馬不停蹄地在國內各重點城市召開聲勢浩大的愛多新品推介會。可是,事態的演變最終沒有朝胡志標意料中的那樣發展,由於名稱之爭攪得國內傳媒一片混亂,最後國家有關部門不得不出面調停,決定兩個名稱都放棄,另想出了一個中西結合的名字:「超級VCD」。胡志標的「CVD計劃」就此流產。
以今視之,當時血氣方剛的胡志標在展開名稱之爭的時候,確有考慮不周密的地方。他輕視了老牌國有企業如新科、上廣電等與北京部委的多年良好關係,他企圖通過策動國內傳媒的強力報道,造成重大壓力,迫使國家部委接受CVD的概念和他們提出的行業標準。當得知可能採用「超級VCD」這一名稱時,他又帶頭提出了「產品標準是企業說了算還是政府說了算」這一嚴厲的質問,以致某部委司長怒斥廣東派「不知天高地厚」。
從爭議的結局看,無疑是以國有企業為主體的華東派取得了勝利,超級VCD與SVCD(英文全名為SUPERVCD,也就是超級VCD)實是一回事。不諳江湖世故的胡志標在不適當的時間,以不適當的方式向一個不適當的對象發動了不適當的挑戰。自此,愛多與政府有關部門的關係開始惡化。
就在這種升級產品前途未卜、戰局變得日益微妙的前夜,急於建功立業的胡志標又犯下另一個戰略錯誤。他宣佈,愛多將實施跨世紀的多元化戰略。在一篇像宣言一樣的《愛多的數字化生存》講話稿中,胡志標朗誦道:
「愛多的發展思路,基本上是圍繞著數字技術,以VCD為起點,逐漸擴大經營領域,走多元化發展的道路。目前,除了VCD、CVD、DVD等影碟機類產品之外,愛多在數字視頻方面,已經開始涉足電視機、數字攝像機、數字相機等領域;在通訊方面,成立愛多電訊公司,生產有繩電話和無繩電話。下一步戰略目標,將向計算機網絡產品、衛星通信、衛星廣播等領域發展。同時,愛多還會逐漸步入軟件市場,我們還成立了愛多陽光音像製品公司,從事影視節目製作和經營……預計1998年,將生產VCD200萬台、CVD80萬台、電話機100萬台、家庭影院30萬套、彩電20萬台,產值目標35億元,員工人數將翻番達到6000名。」
胡志標在高聲誦讀著這篇文稿的時候,一定對其中的若干個新名詞還一知半解,他也一定記不起幾個月前姬長孔在梅地亞中心大廳對他講過的那番話了。
一股令人戰慄的寒流已經悄悄地逼近了一直在努力的愛多人。
陳天南「擊殺」胡志標
1999年1月,全國各地的愛多經銷大戶和各傳媒的知名財經記者都接到了一份發自廣東中山的喜帖。發喜帖的是兩位老人,他們真誠地邀請大家前去參加他們的兒子胡志標與媳婦林瑩的婚禮。這是一份設計得十分精巧的喜帖,內紙用紅絲帶細緻地紮著,封面是鴛鴦戲水的剪紙,裡面還細心地包了一張舊版貳圓人民幣,討一個「兩人圓滿」的綵頭。
那是一場轟動的婚禮:138萬響鞭炮,18輛車牌號碼連在一起的白色奔馳花車,1000多位身份顯赫的貴賓。胡志標和他的秘書、總裁助理林瑩相親相愛地依偎在一起。
兩個月後,愛多危機總爆發。
這一突發事件的直接導火線是4月7日發表在《羊城晚報》報眼的一則「律師聲明」。發難者,竟是當年出資2000元與胡志標各佔愛多45%股份(另外的10%股份為愛多工廠所在地的東昇鎮益隆村所有),卻始終沒有參與愛多任何經營行為的兒時玩伴陳天南。
一種流傳甚廣的說法是這樣的:從1998年下半年開始,由於征討新科和主盟SVCD與CVD之爭,愛多的流動資金出現困難,到四季度旺季到來之際,竟無錢購買原材料。於是,胡志標向各地經銷大戶緊急籌調保證金,得8000萬元,可是不知什麼原因,他又把這筆巨資拿去還前債。到他籌辦婚禮之時,數百家經銷商和原材料供應商已經齊聚中山上門討債了,有的供應商甚至掛出了「愛多一直在努力賴債,我們一直在努力追債」的標語。原本為業界嘖嘖讚歎的愛多經銷模式終於釋放出它負面的毒素。為瞭解燃眉之急,胡志標開始與中山當地的一家企業集團頻繁接觸,據稱最後達成協議,該集團出資500萬元租用愛多品牌10年,同時以資金、技術和管理要素注入愛多公司。
這項秘密協議最終激化了胡志標與陳天南的矛盾。在過去的幾年中,陳天南一直沒有插手愛多任何經營事務,外界甚至不知有這麼一個大股東存在。愛多的所有人事任命、財務管理和日常經營都由胡志標全權負責,陳天南基本不插手。隨著愛多事業的蒸蒸日上,兩位大股東之間的隔閡便日漸生成,胡志標的心態失衡是可以想見的,而陳天南則戲稱自己是「隔著玻璃看別人跳舞」。1998年,向來以「不按牌理出牌」自詡的胡志標做出了幾個讓陳天南難以忍受的舉措。首先是由內當家林瑩全面掌管愛多財務,對陳天南進行消息封鎖;然後在視頻設備、音響等多家子公司的股權設置上完全撇開陳天南,對外宣稱搞「產權改革」。這在陳天南看來則大有轉移資產另起爐灶的嫌疑。就是在愛多與別的企業洽談品牌出租這樣的關乎企業命運的大事上,胡志標也與陳天南毫無商量,以致後者一得知這一驚人消息,便立即作出了最強烈的反應。在4月7日的「律師聲明」中,陳天南聲稱愛多新辦的所有子公司均未經董事會授權和批准,其所有經營行為和債務債權均與「廣東愛多電器有限公司」無關。
「律師聲明」無疑是在中國企業界上空發射了一顆醒目的信號彈:愛多出事了。那些已經被愛多拖欠貨款搞得心神不寧的經銷商和供應商們像發了瘋一樣地奔往中山,各地傳媒更是嗅到了獵物的血腥。秦池之後的新標王到底能走多遠本來就是一個有懸念的新聞話題,早在3月1日愛多因淡季原因停播中央電視台的廣告已經讓大家興致勃勃地猜測了好一會兒,這份「律師聲明」一出,無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新聞大餐。
胡志標一向以愛多創始人和當家人自居,事實上以他對愛多的貢獻之大確實也無人能及,可是放到資本結構上來考量卻不是這麼回事了,他只佔愛多45%的股份,當陳天南與益隆村聯合起來的時候,他除了憤怒外便別無良策。艱苦談判20天,胡志標被迫讓出董事長和總經理的位子,新標王在加冕1年多之後便黯然退位。
此時的愛多已經成了討債人和新聞記者的天下。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數十名記者把愛多從屋頂到樓底翻了一個遍,各種探討「愛多悲劇」的文章頻頻出現。一向以傳媒策劃自豪的胡志標萬萬沒有料到,就是那些昨天還站在他面前高唱讚歌的人們,現在又是第一批朝他丟石子的人。那幾天他最怕看報紙,他突然發現,愛多以數億元血汗錢堆起來的「品牌豐碑」居然是用沙子做的,讓人一腳就能踹塌了。那些原本被捂在抽屜裡的官司也紛紛冒出了水面,一些討債企業所在的地方法院紛紛趕來中山東昇鎮強制執行,珠海法院還一度把愛多的辦公樓給查封了。
在此起彼伏的爆炸聲中最為彷徨的,是那些追隨胡志標多年東征西討的戰將們。由於對財務狀況的不瞭解,他們搞不清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炸彈埋在哪裡,又被誰引爆了,還會不會有新的爆炸,愛多和他們自己還有沒有明天。這群以「中國第一代職業經理人」自詡的青年精英似乎沒有與「主公」簽過生死盟約,很快,營銷副總經理走了,電器銷售部部長走了,售後服務部部長走了,整合營銷傳播總監、策劃部部長、音響設備市場部經理也走了,曾經讓同業聞之肅然的愛多青年精英團隊轉眼間煙消雲散。
這其後還曾經出現過一個戲劇性的反覆。
5月6日,在被拉下總經理寶座20多天後,胡志標在部分商家的擁戴下成功「復辟」,陳天南答應以5000萬元的價格出讓股份,胡志標再次主掌愛多。當日,82家經銷商聯合發表聲明,表示給予愛多「全力的支持和幫助」。
可是所謂的「全力」也僅僅是生怕錢討不回來的人們一起舉手喊的一聲口號而已。此時的愛多實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就連這份原定在《羊城晚報》上發表的救命聲明也因付不出廣告費而最終作罷。胡志標重新上任的第4天,200多名已經幾個月沒有領到工資的愛多員工圍堵廠門,造成國道交通癱瘓。同月,中山市政府對愛多公司的初步調查審計結果公佈,愛多現有固定資產8000萬元,庫存物料近2億元,負債4.15億元,不計無形資產,公司資不抵債達1.35億元。6月,胡志標和陳天南被數百名愛多員工「軟禁」兩天兩夜,直到胡志標帶回200萬元現金發放了部分工資才得以脫身。7月,愛多與一家最大的債權企業談判失敗。8月,愛多最後一位副總經理出走。12月,中山市中級人民法院依法受理東莞宏強電子公司等申請債務人廣東愛多破產還債一案,廣東愛多進入破產程序。
就這樣,命運再一次以突兀而冷酷的方式給成長中的中國民營企業以致命一擊。胡志標在如此短的時間裡,便相繼失去了大股東、供應商、經銷商、部屬愛將、數千員工和傳媒機構的信任。離開了這些,胡志標和愛多還剩下些什麼?
檢討愛多財務模式
愛多的迅速覆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而它也可能是所有戰敗企業中最為令人惋惜的一家。
觀察近10年來中國民營企業的諸多敗局,我們可以發現,其主要有兩種形態:一是慢性失血型,如太陽神等;一是突發崩盤型,如巨人、三株等。然而,一個共同的特徵是,這些企業的失敗都是由經營決策上的困頓、巨額投資失誤、市場信譽危機爆發等原因而誘發的,最終反映出來的是主打產品的滯銷。唯一例外的,是愛多:
——愛多的現場和技術管理是一流的。胡志標以150萬元年薪挖來的香港人李福光是康佳彩電的前任副總經理。他把愛多的生產管理得井井有條,還獲得了VCD行業的第一個ISO9000認證。一直到破產,愛多VCD的質量幾乎沒有出過什麼大的紕漏。
——愛多的品牌形象是完好無損的。由於質量上的過硬加上強有力的策劃包裝,愛多品牌一直為消費者所鍾愛,以致覆滅消息傳出後,很多人難以置信,一些靠賣愛多發了財的家電商店小老闆還千里迢迢趕到中山想看個究竟。
——愛多的市場銷售是良好的。儘管在1998年底國內VCD市場出現了供大於求和亟待升級的危機,可是這是行業共同的難關,在某種程度上,愛多的境地還比其他廠家要好得多。由於整合營銷策略的成功,到年底旺季到來之際愛多還出現過斷貨的現象。
——多元化給愛多造成的影響也是很微小的。儘管胡志標大言不慚地到處宣讀愛多的「數字化宣言」,可是在實際的運作中,他還是相當小心的。新組建的視頻、音響設備、音像等子公司都是搞OEM委託加工,胡志標給出的政策是「只給品牌不給錢,每年上繳80%利潤」。因此,除了人才輸出之外,愛多並沒有投多大的資金。相反,胡志標倒是從這些發展迅速的子公司先後抽走了4000萬元的資金,最終造成這些子公司的後勁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