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上) 第34章 第二部·1924工商決裂 (2)
    接著,張國燾和李立三深入工人中間。他們選中的企業是安源路礦,該礦隸屬於著名的漢冶萍公司,由萍鄉安源煤礦和株萍鐵路局組成。之所以選中這裡,主要是因為煤礦勞工集中,生產條件惡劣,反抗情緒容易激發。還有一個原因應該是,張國燾正是萍鄉人氏,而李立三的家在附近的湖南醴陵縣。張國燾、李立三在安源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他們創辦平民學校和工人補習學校,發展黨員,建立中共安源支部。1922年5月1日,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創立,7月,成立安源路礦工人消費合作社。

    於建嶸在《中國工人階級調查》一書中生動地描述了李立三動員工人與企業主對抗的情景:「李立三當時對工人講,你們很苦啊,你們很窮啊。那些工人說,我們很好啊,比家裡好多了。李立三說,不對,你們苦得不得了,你們不應該這樣生活的。李立三說西方有個馬克思,這個人說你們創造的財富都叫資本家拿走了。工人說,我們在家裡得不到現在這麼多錢啊,這裡比家裡好啊。李立三說,我們可以把錢拿回來。那麼怎麼拿回來呢?李立三動員工人團結起來,如果你每天創造十塊錢卻只得到五毛錢,你通過鬥爭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錢。」通過這樣的教育,9月14日,安源路礦工人舉行了第一次罷工活動。安源很快成為中國共產黨最早的「黨員搖籃」,到1924年,中國共產黨的黨員為977人,其中安源路礦就有270多人,佔了將近1/3。

    除了在安源扎根之外,工人運動的全國性聯盟及行動綱領也漸漸形成。1922年5月,勞動組合書記部發起在廣州召開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到會代表173人,代表12個城市、110多個工會、34萬有組織的工人。大會接受了中國共產黨提出的「打倒帝國主義」、「打倒封建軍閥」的政治口號。代表們一致贊同在中華全國總工會未成立以前,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為全國總通訊機關。8月,中國勞動組合書記部發佈《勞動法大綱》,提出勞動立法的4項原則:保障政治上自由、改良經濟生活、參加勞動管理和勞動補習教育。文件中還提出承認勞動者有集會結社、同盟罷工、締結團體契約、國際聯合的權利,實行8小時工作制,保護女工、童工,保障勞動者的最低工資等具體要求。這些嚴密的組織與綱領的形成,讓中國的工人運動上升到了理性的層面。在張國燾、李立三以及從莫斯科歸來的劉少奇等人的領導下,各地的礦場、棉紡廠、印刷廠及鐵路公司出現了數百個工會。

    工商決裂的標誌性事件是發生在1923年的京漢鐵路罷工事件。1923年,在共產黨人的策動下,京漢鐵路工人決定成立工會,勞動組合書記部武漢分會的共產黨員林祥謙被選為工會委員長。京漢鐵路的路權當時控制在軍閥吳佩孚手中,是他最重要的財源之一。2月1日,京漢鐵路總工會在鄭州召開成立大會,吳佩孚派軍警到現場驅散集會的工人。三天後,總工會宣佈全路總罷工,京漢鐵路線上火車一律停開。5月7日,吳佩孚抓捕林祥謙,將他綁到漢口江岸車站的月台上,要求他下令工人復工,林祥謙決然拒絕,軍隊隨之將他當眾砍頭示眾,頭顱被懸掛在車站旁的電線桿上。在這場衝突中,35名工人被殺,傷者不計其數。5月9日,工人被迫復工。

    當林祥謙的頭顱被懸掛在電線桿上的時候,工商決裂的事實就無比血腥地發生了。

    1924年2月7日,鐵路工人在北京秘密召開全國鐵路工人代表大會,正式成立全國鐵路總工會,並發表了《成立宣言》。1925年5月,由中華海員工業聯合會、漢冶萍總工會、全國鐵路總工會、廣州工人代表會共同發起,在廣州召開了第二次全國勞動大會,正式成立了中華全國總工會。工人階層作為一個獨立的階級出現了。

    面對工人階層的這種崛起,企業家階層的反應是不知所措。

    1924年,上海的商人們還在熱衷於內部的權力鬥爭。這年初,上海總商會第五屆會長改選,之前沒有列入預選的虞洽卿竟「意外」當選。

    初選之際,對壘雙方是現任會長、上海中國銀行總經理宋漢章和通商銀行行長、招商局總辦傅宗耀。宋氏為人仗義,根基頗深,得很多老派人士擁戴。傅氏為新晉翹楚,是前朝商業鉅子盛宣懷的螟蛉義子,還跟當時控制上海政局的皖系軍閥何豐林打得火熱。雙方旗鼓相當,各不相讓,報章駁訐,相互揭短,律師出場,法庭相見,鬧得滿城風雨。

    在沸揚局勢中,虞洽卿再展火中取栗的絕技。他先是找到76歲的同鄉前輩,也當過上海總商會會長的朱葆三,竭力挑撥他與宋漢章的關係。朱葆三在報紙上發表函電,洋洋數千言,把宋漢章罵得狗血噴頭。後者聲望一落千丈。緊接者,虞洽卿又以「調解人」身份,在寧波同鄉會禮堂召集總商會的甬籍會員「茶話」,充分放大傅宗耀與軍閥的密切關係,引起許多不願與軍界人物過從甚密的同行的不滿。甬籍會員佔到總商會會員的四成,其臨陣倒戈讓傅宗耀元氣大傷。

    宋倒傅臭,躲在幕後的虞洽卿竟水落石出,受眾人「擁戴」,候補參選。8月21日選舉當日,到會會董35人,虞洽卿獨得19票。矯情之極的是,虞洽卿故意在此前遠遊天津,得知當選後,還特意發回「辭職電」,稱「互選之前,曾一再聲明,凡為調解人,概不應選,鄙人亦調解人之一,更應踐守前言」。在會董們的再三苦勸懇請下,虞洽卿才勉為其難地答應下來。其做作氣派,與袁世凱「勸進」稱帝一幕十分相似。

    上海總商會在當時中國商業界實力最強、會員最多、影響最大,舉國上百家商會唯其馬首是瞻。虞洽卿登頂,儼然已是全國性的商界領袖。

    就在他當選會長10多天後,9月3日,江浙爆發軍閥大戰。佔據上海的盧永祥、何豐林部被孫傳芳趕走,上海的行政體系全數癱瘓,幾萬殘兵敗將流竄在上海及周邊地區,打家劫舍,商民驚惶,局勢一時無比動盪。甫為商首的虞洽卿臨危行令,以總商會會長的身份,自行代表上海全體商民向直系、皖系軍閥分別發出函電,敦請他們停止進攻,切勿闖入租界作亂。同時,他發動了聲勢浩大的募捐活動,用以接濟那些亂軍的軍需給養。市民生怕戰火燒身,積極響應,數日募得100多萬元。那些願意離隊回鄉的遊兵都領到了遣散的盤纏,兵禍為之稍解。

    由於戰火蔓延,各地通往上海的水陸運輸頻頻受阻,市區糧食即告緊缺,可怕的饑荒眼見將至。那幾天,虞洽卿因此急得眼睛紅腫,口舌生瘡。他得知有一大批經上海轉口外銷的大米正滯留上海,當即領人將這批大米全數扣壓,並迅速分發到各個米店。他又召集米界的老闆們開會,稱「哪位敢在這時哄抬米價,可不要說我虞某不夠朋友,勿謂言之不預,切記,切記」。各米店均森然遵令。

    兵禍、米荒化解後,虞洽卿提出建立上海非軍事區的新倡議,宣稱「上海乃全國商業中心,為保護上海商民利益,軍方不宜侵擾」。基於此,他明確而大膽地提出「廢使、撤兵、移廠」三項主張。這三項主張都可謂膽大包天。所謂「廢使」,是指當時有兩個軍事機構常設上海,一為護軍使,一為鎮守使,其勢同水火,為兵禍之源。虞洽卿提出「廢使」,便如同要一併砸掉兩個軍閥的「金飯碗」。「撤兵」和「移廠」則是要求所有軍隊和兵工廠都撤出上海,使之成為一個非軍事的中立地區。虞議一出,響應之聲四起。他還一本正經地給北京的段祺瑞政府發電,敦請「均座俯順民意」。

    為了展現決心,虞洽卿甚至敢於利用軍閥矛盾,出手撩撥虎鬚。這一年底,他得悉直系孫傳芳部從漢陽兵工廠運送了一批軍械彈藥停泊上海港。他馬上報告上海稅務司,要求予以扣押,稅務司不敢得罪軍方,搪塞稱其有北京陸軍部的護照。虞洽卿以總商會會長身份帶領他的體操會會員親自登上軍火船,不許輪船駛離港口,雙方兵刃相向,險些走火。押運軍火的人把陸軍部護照拿出展示,虞洽卿機敏地發現,這張護照竟是已經推翻的曹錕政府所發。大喜之下的他當即直奔電報局呈報段祺瑞,後者為皖系領袖,很快回電同意所請。孫傳芳因此視虞洽卿為死敵,卻也無可奈何。

    1925年元月,段祺瑞任命曾擔任國務總理的孫寶琦為淞滬商埠督辦,虞洽卿為會辦。孫寶琦長期留駐北京,虞洽卿一時成上海最高行政首腦,不久他又當選為全國商會聯合會候補會長,此時的他已經達到了商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在他的居中斡旋下,直系孫傳芳與奉系張宗昌簽署了江浙第二次和平條約,直軍退淞江,奉軍退昆山,上海永不駐兵,兵工廠交上海總商會接管。

    如果說,上海商人在與軍閥的較量中暫時取得了勝利,那麼在南方的廣州,商人們在與國民黨政權的較量中則遭到重挫。

    1923年1月,孫中山與廣東地方軍閥陳炯明鬧翻。他策動雲南和廣西的地方軍閥進粵,將陳炯明擊敗並逐出廣東。一時間,桂軍、滇軍及其他「討賊軍」雲集廣東地區,形成了一股很難控制的「兵禍」。為了給這些軍隊發軍費,孫中山的大元帥府不得不向廣東商人不斷地攤派。1923年4月,廣州市政廳要求各商會和慈善機構5天內分別籌集50萬元軍費;要求絲綢、當鋪商人分別捐贈緊急軍費20萬元和10萬元;要求廣州電力公司上交20萬元軍費,並批准該公司向用戶加收2%的電費。

    在隨後的一年裡,為了想方設法增加稅源,大元帥府採取了下述迫不得已的政策。一是放開賭禁、煙禁,收取「鴉片專賣捐」。二是通過舉報,清理「不合格」企業。政府規定,凡未能交驗合格契約的產業一律充公拍賣,並獎勵舉報人。由於連年戰亂,並非每人都能提供「合格」契約。此辦法一出,社會上「有產業在市之業主,無不奔走駭汗,人心惶惶,惴惴然不知自己的房屋產權在何時陷入恐怖浪潮之中」。三是由商人承辦厘稅,就是把一些政府很難收上來的稅種「承包」給地方勢力。這是晚清劣政,此前已取消多年,承包者均為地方惡霸或「皇親國戚」,種種苛捐雜稅頓時叢生,普通商人苦不堪言。

    四是擴大徵收房屋租捐,如廣州為租價的15%,佛山為20%,比例之高為全國之最。五是強行徵收商業牌照稅,規定向全省所有商業公司、店舖一律按其資本額一次性徵收1%的商業牌照稅,以濟軍餉。六是以「護商」為名,在水、陸兩路設立各種名目的「護商機關」,商旅一過必定徵收「保護費」。僅韶關到廣州,途中便有20餘處這類關卡。除了這些明令新增的稅種之外,大元帥府更是不時以「應軍事急需」為理由,發行沒有任何抵押、缺乏信用保證的「軍用手票」、「國庫券」、「地方短期抵納券」、「廣東省金庫券」等向企業商賈攤派款項,而且往往要在幾天內上繳,否則不是重罰就是查封關門。

    苛政如此,政府失去信用,當然引起民眾和商人的強烈不滿,抗稅、罷市之風此起彼伏。1923年6月,廣州米行商人集會,抗議政府在無抵押情況下向米商借軍糧。9月,當大元帥府宣佈實施《徵收廣東全省爆竹類印花稅暫行章程》時,很多煙花爆竹廠或停產或將工廠遷出廣東地區。10月,廣州總商會許多會董因不堪多方索款要求紛紛避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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