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上) 第24章 第二部·1911在革命的炮火中 (3)
    這年8月,孫中山赴北京與袁世凱談判。兩人面晤13次,所談皆國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鐵路、實業、外交、軍事等問題。袁世凱是傳統中國裡的「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才大心細,做事扎扎實實,有板有眼,是位極有效率的行政專才。然而,他沒有理想,對現代政治思想一無所知。孫中山正相反,滿腦子的愛國理想卻「道不得行」。他認定當時中國的第一要務是修鐵路,因此在密談中他表示願「專任修路之責」,希望把全國鐵路延長至20萬里。袁世凱表面大加讚賞,轉身卻對幕僚說,孫文是個「孫大炮」。

    袁世凱當上了民國大總統,孫中山果然出任中國鐵路總公司總理,袁世凱順水推舟,把他當年專為慈禧太后特製的豪華花車撥給孫總理使用。就這樣,孫中山率領大批失業的國民黨人,坐著花車到全國各地視察去了。他還拉上只會打仗的大將軍黃興當漢粵鐵路督辦,甚至寫信邀請躲在日本神戶的盛宣懷一起來共襄大業。事後來看,鐵路總公司花去官銀110萬兩,卻沒有修成一寸鐵路。到1998年,全中國的鐵路還沒修到7萬公里。歷史學家唐德剛因此在《袁氏當國》一書中無奈地評論說,「孫中山先生要在民國初年建20萬里鐵路,豈非大炮哉?」

    孫中山的經濟理念很有國有化經營的傾向。1912年4月5日,他曾說了這樣一番話:「余乃極端之社會黨,甚欲采擇顯理佐治氏主義施行於中國,中國無資本界、勞動界之爭,又無托拉斯之遺毒。國家無資財,國家所有之資財,乃百姓之資財。民國政府擬將國內所有鐵路、航業、運河及其他重要事業,一律改為國有。」「顯理佐治」(HenryGeorge),後世翻譯為「亨利·喬治」,是一位主張土地國有化的美國思想家,他所著《進步與貧困》一書深受孫中山的推崇,被孫中山認為「深合於社會主義之主張」,「實為精確不磨之論」。

    孫中山的國有化思想,至少在鐵路事務上,與盛宣懷是十分相近的。所以,他寫信邀請後者返國襄助修路。他在1912年3月15日的信函中寫道:「興實業以振時局,為今日不可少首。執事偉論適獲我心。弟不日解組,即將從事於此。執事經驗至富,必有以教我也。」盛宣懷則在回函中為他的鐵路國有化辯解說:「民間資本微而利息高,不可使投入鐵路股本,須留以辦其它實業。語語皆如鐵鑄,宜乎中外歡呼!」

    孫中山的國有化思想在當時並沒有形成政策,其得到實踐要等到1927年之後。

    1911年之後,隨著清政府的覆滅,國營的洋務企業大多被民營化。其中最具標誌意義的是,當時最大的官督商辦企業輪船招商局的股權變革。

    招商局一度是洋務運動最顯赫的成果,被李鴻章自詡為「開辦洋務來,最得手文字」。可是,自從唐廷樞、徐潤被逼走之後,官商接手,日漸暮氣重重,最後竟落到了嚴重虧損的境地。

    國營企業的一切弊端,在招商局身上都無比生動地一一呈現。首先是體制僵化,管理極度混亂。在國營體制下,沒有人真正對企業利益負責,於是,從督辦、總辦到所有管理者,大都是「豪滑之徒」,「六總辦、三董事、一顧問,無一非分肥之輩」,被薦入局內的人,則是一些「不士、不農、不工、不商」的「四不像」。他們掛名企業,坐地分肥,冗員無窮。據1908年的統計,招商局總局有各等管理人員207個,每年薪水開支7.4萬兩白銀。

    局內貪污成風,一個叫楊士琦的督辦上任不久,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主持私分了10萬兩的漕運費用。他還給朝廷寫了一份自我表揚的報告,稱「官督商辦,已著成效」。於是在這種督辦的領導下,全局上行下效,互相串通,以貪污為能事,在船運業務中,夾帶私貨、少報客位、多報開支、偷漏客貨、私收倉儲費用等等,成了公開的現象。這種企業怎麼可能有競爭的能力?到1895年前後,招商局在長江航運中的優勢已經消失殆盡,太古、怡和等外國公司再度橫行中國江海,「航路攙奪,主客之勢互易」。更為可笑的是,連漕運業務也出現了虧損。為了扶持招商局,李鴻章原本專門給予漕運以政策性扶持,到了後期,漕運業務竟也被洋行爭走不少。在1897年,太古就曾經與北洋軍私下簽訂了每年裝運軍米的合同。1902年,太古奪走了運河漕運量的60%。從1898年到1911年,招商局的漕運竟結虧98萬餘兩。

    在經營極度混亂的同時,雪上加霜的是,政府還把這家國營企業當成了「提款機」。因中央財政空虛,清政府以各種名目向招商局攤派。1899年,朝廷規定招商局每年在分配紅利之前,需先上繳兩成盈餘,「以盡報效之悃」。此後,企業所得利潤的68%作為官利上繳,13%作為「報效」上繳,其餘的19%才按股權進行分配。此外,捐款項目更是層出不窮。凡是一個新事業出現,招商局都是重要的出捐對象,僅盛宣懷便以創辦北洋大學堂、南洋公學及達成館為名義,要求招商局每年捐款8萬兩。

    到晚清後期,招商局更是成了北洋軍隊的「免費運輸隊」。繼盛宣懷之後,袁世凱曾經控制招商局長達五年之久。在這期間,從接送官兵到運輸軍需,都是招商局免費承擔,甚至連外國官員到華訪問,也要招商局出船免費護送。1897年,總理衙門諭令招商局派輪船專送俄國使節由滬返津,為時13天,費銀8232兩,這筆錢「稟報作為報效」。據民國初年編纂的《輪船招商局節略》記載,「北洋提去用款每年數十萬,商情敢怒而不敢言」。鄭觀應在1909年算了一筆賬,招商局歷年的各類攤派費用高達130萬兩,相當於公司總股本的1/3。

    從1895年到1905年的10年中,外國公司在中國江海航線上的船隻總噸位增加了2.32倍。作為國內最大輪船公司的招商局則毫無作為,其噸位比例下降到17%左右。從1903年到1906年,是全國經濟成長較快的時期,招商局竟然仍然面不改色地連年虧損,「四年之內,產業既有減無增,公積亦有少無多。仰且虧空百萬,局勢日頹,人人得而知之」。就這樣,在長達17年的時間裡,招商局不僅盡失市場優勢,而且毫無積累,反而淨虧45.7萬兩,成了一家名副其實的虧損大戶。

    任何一家國有企業,只有爛到骨子裡的時候,管制的手才會不情願地稍稍鬆開,這幾乎是一條「公理」。到清末,招商局已是百病纏身,官督商辦體制完全成為約束企業發展的桎梏,民間的力量開始浮現。1910年6月,在形勢飄搖之際,招商局召開第一次股東年會,與會股東500餘人。會議通過提案,決定「注重商辦,所有用人之權即由商主之」。1911年8月,在股東們的爭取下,郵傳部終於頒布《商辦輪船招商局股份有限公司章程》,承認招商局「完全商股」,「悉按商律股份有限公司辦理」。兩個月後,辛亥革命爆發。又過了四個月,皇帝遜位,也就是說,在清政府即將覆滅前的半年,招商局才終於獲得了資本上的自由。

    然而,商辦的招牌油漆未干,招商局很快又成為新政權的爭奪之物。

    1911年12月,新成立的上海滬軍都督府都督陳其美致函招商局,要求「派員駐局為會長」。董事會討論後決定予以回絕,回函稱「毋庸派員」,可以指派一人隨時來局交涉,同時還提出了兩個條件:一是「以戰事停止為度」,二是交涉人員不得干預局務。陳其美後來又幾次去函,要求派員入駐,董事會均以「此事關係重大,非本會少數董事所能議決」為借口,婉言回絕。

    1912年1月,孫中山在南京組建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當時,政權不穩,令不出南京,而且國庫根本沒錢,急得陸軍總長黃興「寢食皆廢,至於吐血」。於是,在臨時政府的第一次內閣會議上,革命家們作出了三條決議,其中第二條就是專門針對招商局的:「籌措軍餉,擬將招商局抵押一千萬兩。」抵押的接受國是日本。

    第二天,廣東北伐軍總司令姚雨林以「陸軍全體軍官將校」的名義致電招商局,發出「抵押招商局,暫借於中央政府以充軍用」的命令,電文限招商局在48小時內作出答覆。姚總司令的命令遭到招商局抵制,在董事會上,除了兩位廣東籍董事表示贊成外,其餘人都拒絕表態。22日,招商局復電政府,要求放寬期限為10天。23日,黃興電令陳其美,如果招商局不立即作出答覆,就派軍隊對該局「下拘獲候令」。招商局仍然抵抗,董事會分別緻電黃興和孫中山,提出「中央政府必須有相當擔保並相當利益,才可有詞宣告各股東,不致臨期反對」。為了引起輿論關注,這份電報還被刊登在上海的報紙上。

    隨後幾天,雙方仍然拉鋸。2月6日,臨時大總統孫中山親筆寫函給招商局,說明「政府因於軍需國用孔亟,非得巨款無以解決民國之困難」,並對董事會的抵製表示理解,提出委派專員與企業進行更進一步的溝通。四天後,政府特派陳其美、汪精衛參加了招商局的特別董事會,在再三的討價還價後,董事會最終同意借款,同時提出幾項優待條件。其一是「本利俱由中華民國政府擔任償還,不使招商局受絲毫之損害」,還有一條則是要求「擴張其外洋航線,予以相當之補助津貼」。

    這場借款風波,政商對立,劍拔弩張,驚險非常,堪稱企業史上很奇特的一幕。招商局董事們的行為,表明在當時的氛圍中,企業家階層正呈現出前所未見的博弈力量。這項借款事宜達成後,英美兩國擔心日本從此控制招商局,便積極阻止,最終以招商局借給滬軍都督府50萬兩了事。

    虛驚一場的招商局從此進入完全商辦時期,一直到1932年,它又被蔣介石政權以無比強勢而血腥的方式收回為國有。

    清王朝的滅亡,在商業世界引起的另外一個連鎖效應,是「天下第一商幫」晉商的「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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