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8日,新組成的開平礦務有限公司在倫敦註冊。在簽署正式「移交約」的時候,昏庸的張翼又被耍了一把,中文合同與英文合同存在明顯的表達差異,中文為「保管、托管」,英文則為「出售」。為了安撫這個慷慨的大官商,胡佛則答應張翼可以擔任終身「駐華」督辦,其所持有的3000股開平老股可換成7.7萬新股,此外還給他20萬兩白銀用於打點上下。第二年2月下旬,英軍進駐礦區,升起米字旗,胡佛被任命為新公司的總辦,並得到8000股的公司股票。他搞了半年的接管工作,在寫給董事會的報告中稱:「我們的任務完成得令人滿意,而留給我們後任的乃是一個前程遠大的企業。」
開平礦務局被騙走後,闖下大禍的張翼一直刻意隱瞞此事。直到1902年11月,因為一次「降旗事件」此事才被捅了出來。當時煤礦懸掛了清朝黃龍旗和英國米字旗,英國人認為轉賣事宜已經抵定,就強行降下黃龍旗,結果引起礦工的強烈抗議。有人將此事密告袁世凱,騙局才告白天下,頓時引起朝野震驚,當時輿論稱,「不特為環球所稀聞,抑且為萬邦所騰笑」。清廷責成張翼赴英國起訴墨林公司騙取煤礦一案,隨張翼一起去的,是因翻譯《天演論》、提倡「物競天擇」、「適者生存」而出名的著名學者嚴復。這場國際官司一直打到1905年底,張翼花費了百萬白銀,經過數月14次的開庭審理,法庭最終的判決卻是,承認墨林有欺騙行為,但仍然以「無法強制執行」為理由將煤礦判給英方。清廷不敢得罪英國,此事居然不了了之。
就在胡佛操盤騙取開平的時候,唯一提出抗議的是一個比他年長8歲的中國商人,他叫周學熙(1866~1947),時任礦務局總辦。根據規定,在「移交約」上需有督辦、總辦一起簽字,周學熙拒絕簽字,並因此憤然辭職。在其後10年中,周學熙為了奪回開平,謀篇佈局,大開大闔,商戰從清朝一直打到民國,最終卻還是功虧一簣。
【企業史人物】
北方一周
晚清至民國初,北方最著名的實業家就是周學熙。
周學熙是繼盛宣懷之後,聲名最隆、成就最大的官商。他出身官宦世家,父親周馥早年追隨李鴻章,官至兩廣總督,也是一個著名的洋務派大臣。他跟袁世凱關係緊密,一度成為北洋政府的財政操盤手。周氏實業龐大,是民國初期規模最大的實業集團之一,周學熙與江南的張謇並稱為「南張北周。」
周學熙30歲時就當上了開平礦務局的總辦,一方面是因為他精於商略,另一方面則因周家與張翼是兒女親家關係。張翼賣局後,周學熙憤然辭職,隨後投奔當時正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山東巡撫袁世凱。兩人氣味相投,袁世凱的一個兒子與周學熙的妹妹結婚,於是親上加親,結成官商同盟。
周學熙對開平被騙耿耿於懷,發誓要將之收回。他認為能源是一切工業的基礎,「煤為製造之根本,根本不立,他事皆無基礎」。在張翼倫敦敗訴後,他當即向袁世凱提出「以灤制開」的策略,就是在開平礦附近,再開辦一個比開平大10倍的灤州煤礦,將開平礦區的礦脈團團圍住,然後通過競爭壓垮開平,使其就範,最終達到收回的目的。
這個很有創見和野心的想法得到了實施。1907年,灤州煤礦有限公司成立,周學熙出任總理,以50萬兩官銀啟動,另募200萬兩商股,註明「招股權限為華商,概不搭入洋股」。為了表達支持,已經升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的袁世凱宣佈「灤州煤礦三百三十平方里嚴禁他人採礦」,同時明定該礦是北洋官礦,為北洋軍需服務。
周學熙在灤州開礦時,手腳並用,土洋齊上,既使用了最新式的采煤機械,也土法上馬挖了很多小煤窯,一時間開平礦區四周星羅棋布,頓成被圍之勢,十分恐怖。從1908年正式投產到1912年,灤州煤礦產煤130多萬噸,在京津市場的銷量不斷上升。為了形成市場壓迫,周學熙一開始就用上了價格戰,同樣品質的煤硬是比開平的價低。在1906~1910年期間,開平的效益一直非常不錯,年均獲利有200多萬兩,股息率年均達12.5%。灤州煤的騷擾戰略讓英國人大呼吃不消,1911年之後,開平煤也就地降價銷售,甚至一度把價格壓得比灤州煤還低。周學熙也有點受不了,他向各洋行借款,又遭到開平公司的暗中阻撓,最後不得不發行了150萬兩的債券。
開平與灤州的纏戰,打到雙方皮開肉綻,兩敗俱傷。周學熙與英方就兩礦合併事宜多次談判交涉,雙方在公司性質、利潤分配和管理權三個敏感問題上爭執不下。最後,英商眼看中央政府抱定支持周學熙的態度,爭執下去已沒有好處,便同意將開平交還中方,代價是要「贖款」270萬英鎊。周學熙討價還價,減至178萬英鎊。英方已決定同意。可是,局勢在1911年10月又發生了180度的大突變。
那個月,武昌爆發了辛亥革命,朝廷岌岌可危,北方港口各國軍艦拉響警笛,彷彿又重現11年前庚子國變的凶險景象。灤州公司的股東們生怕再次出現當年被洋人槍桿子奪走煤礦的悲劇,匆匆同意再議合併。於是,主客頓時易位。11月,開平、灤州達成「合辦條件協議十款」,同意合併成中英開灤礦務有限公司,股權對等平分,利潤則由開平得六成,灤州得四成,管理權由英方把持。
開灤合併的得失,在商業史上很有爭議。有學者認為,這場合併對於開灤雙方都是好事,兩大煤礦從此不再打價格戰,達到了整合的規模效應,在商業談判上也算是平等,與當年的張翼賣局已不可同日而語。也有學者認為,開灤合併實質上是「以開並灤」,灤州煤礦以十倍面積只得四成利益,而且管理權盡入英人之手,其結果與周學熙的開辦初衷簡直南轅北轍。開灤案例再次以最直接而殘酷的方式證明了那個道理——國不強,則商不立。此後30多年,開灤煤礦始終被英資公司控制,一直到1948年底才由新中國收回。
周學熙對開灤合併的結局當然是十分傷感,他拒絕出任新公司的督辦。在日記中,他慨然曰:「吾拂虎鬚,冒萬難,創辦灤礦,幾瀕絕境,始意謂,將以灤收開,今僅成聯合營業之局,非吾願也。」他還在家中寫了一副對聯:「孤忠惟有天知我,萬事當思後視今。」壯士未竟之意,斑駁落寞紙上。
就在灤州煤礦跟英國人大打出手的同時,周學熙利用袁氏背景創辦了眾多實業。跟盛宣懷一樣,他經商的主要手段是謀求官商壟斷,而一生最重要的商業對手,則大多是跨國公司。
1906年,他辦了啟新洋灰廠,是當時唯一的大型國產水泥工廠。當時水泥市場被日本企業壟斷,為了擠垮啟新,日商採取價格戰,一袋日本水泥在日本本土的銷售價是每袋2.97兩,運來中國的運費平均每袋2.5兩,但日商卻以每袋3兩的價格出售,明擺著每袋虧損2.4兩。啟新起而應戰,將原來每桶的售價從2.25兩降到1.55兩,袋裝水泥則從每袋1兩降到0.7兩。為了降低製造成本,周學熙要求自己控制的灤州煤礦以七折價格向啟新供煤。同時,他充分利用官商優勢,包攬了當時幾乎所有重要的建築工程項目,諸如淮河鐵路橋、黃河大橋,青島、煙台、廈門、威海等地的海壩、碼頭,以及北京圖書館、燕京大學、大陸銀行、交通銀行、河北體育館、上海郵政總局等有名建築,用的都是啟新公司的馬牌水泥。在修建京張、京漢鐵路時,朝廷甚至明令要求使用馬牌水泥。雙管齊下,周學熙硬是從日本商人手中搶走水泥市場,壟斷中國市場10餘年,銷量達到全國總銷量的92%以上。
1908年,周學熙獲准在京城建設自來水工程,他用22個月把20萬米長的水管鋪遍了北京城。1915年,周學熙在天津創辦紗廠。他向袁世凱討得特權,所購機器物料及棉花等原料免除一切捐稅,製成的紗布也只徵收一道出廠稅,之後在各省銷售不再徵稅。這種優惠自然讓紗廠獲得暴利。此外,他還創辦了中國實業銀行,投資創辦耀華玻璃公司,擁有公路、鐵路和運河的運輸主動權,逐漸形成了一個龐大的周氏企業集團,其總資本最高時達到4000多萬銀元,為全國最大企業集團之一。
在經商同時,周學熙還擔任了袁世凱的「錢袋子」。1912年,袁世凱出任民國大總統,國庫空空如也,周學熙受邀出任財政總長。他跟英、法、美等六國財團洽談借款事宜,當時國事一日三變,南北貌合神離,以周學熙的手段竟也沒有騰挪的空間。在袁世凱的催促下,向英國匯豐、德國德華等五國銀行借款2500萬英鎊的《善後借款協議》最終達成。這筆貸款以全國鹽稅為抵押,是財政史上的一大痛事,而且,債券九折出售,八四實收,實際借到不過2100萬英鎊,再扣除之前的種種墊款600萬英鎊、各省已借的280萬英鎊以及革命期間各國損失賠款200萬英鎊,政府實得竟不過債面的一半,可是,47年的利息卻高達4285萬英鎊。周學熙在這場談判中百般周旋,受盡折磨,條款公佈後更是被國人痛罵賣國,他深以為恥,不久就辭去職務。
1915年,他再度被袁世凱請出擔任財政總長。當時,張謇擔任農商總長,「南張北周」一同入閣,算是報章上的一件逸事。兩人都由官紳而成巨商,但是卻因路徑不同,而有著完全不同的經濟政策理念。
張謇在創業過程中深受官僚之害,所以他一直認為官方介入企業只會破壞經營自由,與民爭利,必然導致企業的失敗。他同情在官僚和外商夾縫中艱難生存的民營企業,用「千萬死中求一生」來形容私人企業的困境,所以他願意代表私人資本發出縮減壟斷、擴張民營的呼聲。他就任農商總長後就發佈公告:「從今天開始,凡隸屬本部的官辦企業全部停辦,改由招商承辦;但是有一些大宗的實業,比如絲茶機械等,一兩家私人公司是無法經營的,但其重要性關乎社會農商業的進步,那麼,可由官方先作規劃,引起人民的興趣,然後交給民營承辦。」其思路脈絡,與日本明治維新的主張基本吻合。
周學熙則儼然是官商出身,所從事商業都與政府絲縷相關,頗得其利。所以,與張謇的自由商業主義全然不同的是,他在財稅經濟等各方面都表現出強烈的國家主義。他提出要「實行國家社會主義,使各種產業勃興,大開利源」。他主導規劃了十大實業與交通建設項目,包括雲南銅礦、延長石油、利國鐵礦、漠河金礦、秦皇島商埠、海塘船塢、口北鐵路、各省鐵路,沿江一帶實行森林法,開設紡織工廠等。這些項目都帶有濃厚的中央計劃色彩。
也是在當總長的時候,他謀劃在天津辦紗廠。他一方面廣邀政府中的大員入股,袁世凱的兒子、政府總理、內閣部長及大軍閥等多人成為股東;另一方面就是向政府爭取種種政策優惠,在取得了稅收上的重大減免後,他甚至還提出「在直、魯、豫三省專辦30年」,也就是整個華東地區只能由他老周家獨營紡紗廠。此議要得到財政部和農商部的共同批准。周學熙自己就是財政總長,很爽快地蓋了「同意」的大印。到了張謇執掌的農商部卻卡了殼,這一條硬是被攔了下來,周、張二人一時鬧得很不愉快。
袁世凱稱帝未遂,身死北京。周學熙失了靠山,以往優惠一一失去,各家實業更是成了軍閥們侵蝕爭奪的對象。周學熙急流勇退,到1927年已基本退出商界,這時他不過61歲。其後20年,他一直躲在天津三多里的周公館裡當十分低調的寓公。他在家中設了一個師古堂,整天穿著藍布袍子,以誦讀程朱理學打發時光,他甚至反對子孫上新式學堂。臨終時他留下《示兒最後語》詩兩首,內有「但願子孫還積德,閉門耕讀續家聲」。周氏後人再無大商者,他的兒子周叔迦成一代佛學大師,創辦中國佛學院,其孫周紹良是著名的紅學家和敦煌學家。
後世,罕有人知周學熙。他極偶爾會被提及,卻是因了一則戲劇「八卦」。1934年,出生於天津的清華大學學生曹禺創作了四幕話劇《雷雨》,因鮮明的反封建主題和濃烈的悲劇色彩而轟動一時,曹禺成了中國最傑出的話劇家之一。《雷雨》的故事地點發生在天津,主人公是個大實業家,名叫周樸園,而其居所就叫「周公館」,因此很多人猜測該劇講的就是周學熙家族的故事。一直到很多年後,曹禺才在一篇短文中「澄清」說:「周家是個大家庭,和我家有來往,但與事件毫無關係。我只不過是借用了一下他們在英租界的一幢很大的古老的房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