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的精心構思是,靠一己之力量,徹底改造自己的家鄉南通縣。而實行的辦法就是「父教育,母實業」,把南通建成一個帶有自治性質的模範城市。
1903年開春,張謇在南通創辦小學。那時一般都叫「學堂」,張謇稱「學校」很是超前,10年後,新生的民國教育部才通令全國一律改稱「學校」。張謇的小學分為本科和講習科。4月23日,本科生複試的試題是他親自擬的,經義兼國文的題目是「先知先覺釋義」,歷史題為「三代學制大概」,地理題為「中國生業物產大概」,還有兩道算術題。
據記載,考試那天,大雨滂沱,學生都是撐著油紙傘來的。監考的教習中就有以後鼎鼎大名的國學大師王國維,另外還有多位日本籍教習。張謇壁立校門,淋雨迎候每一個學生。學校開學前夜,張謇和一個助理逐一檢查學生宿舍,月沉星稀中,助理舉蠟燭,他拿錘子,在每個房間門口釘名牌,把釘子敲牢,直到後半夜。他為學校立的校訓是,「堅苦自立,忠實不欺」。為了提高教師收入,有一年,他在一次股東會上提議,把旗下一家墾牧公司原來的3000多股按4000股分派,多出的近千股作為紅股份,給南通師範學校450股,公司職員460股。
南通原本是個偏處一隅的小城,在張謇辦廠之前,城內人口不過4萬,沒有任何工業,只有零星的手工作坊,人們按農業社會的節奏遵循著傳統的生活方式。小城被一條叫濠河的河流所環繞,千百年來有「富西門,窮東門,叫花子南門」之謂,張謇便把自己的事業都投注在南門之外、濠河以南的荒地上。他立誓要在這裡建一座中國最好的模範城。隨著他的企業日漸增多,荒蕪的城南竟漸成氣候。南通舊城內民房矮小密集,街道狹窄,寬不過兩間,只能通人力車。南邊的新城則道路寬廣,可通汽車,沿著濠河和模範路,南通師範、圖書館、博物苑、更俗劇場、南通俱樂部、有斐旅館、桃之花旅館,以及女工傳習所、通海實業銀行、繡織局等企業及公共設施比鄰而興,南通向外界展示出自己最近代的一面。
張謇經商一生,所積財富數百萬兩,大多用於教育和地方建設。他的平常生活十分儉樸,每餐不過一葷一素一湯,沒有特別客人,不殺雞鴨。1903年,他應日本博覽會之邀去日本考察,買的是最便宜的三等艙客票。有人驚訝於他的節儉,他答曰:「三等艙位有我中國工、農、商界有志之士。一路與他們敘談振興實業之大事,乃極好良機,求之不得。」他曾計算,經商20多年中,用在公共事業上的工資、分紅可計150多萬兩,加上跟他一起辦企業的哥哥所捐,總數超過300萬兩。
張謇多有名言留世。他嘗言:「天之生人也,與草木無異。若遺留一二有用事業,與草木同生,卻不與草木同腐。故踴躍從公者,做一分便是一分,做一寸便是一寸。」斯人的眼光與胸懷,實為百代僅見。
從張謇等人身上,我們看到的事實是,在國難亂世之中,新生的企業家階層並不是一群只知道維護一己利益的人,也不是一群被改造的、隨波逐流的人。他們在很多時候表現出來的勇氣和理性是其他階層的人們所不及甚至不能理解的,他們因自己的事業而形成了一股特別的力量,在有些時候,竟讓人覺得他們也許是真正勇敢的人。
在晚清,張謇與盛宣懷是民營企業與國營企業的兩大代表人物,對比兩人的事業格局,十分有趣。
自1895年之後,盛宣懷的注意力全部投注在鋼鐵、礦產、鐵路和銀行等領域。這些公司均屬於資源性行業,需得到強大的政府政策扶持,因壟斷而具有暴利性。張謇的事業則在紡織業、圍海養殖等民生產業。在這些領域中,進入已無門檻,國際資本聚集,是一個充分競爭性市場。兩人事業,上下游涇渭分明,竟儼然成了規律。在後來100年的中國經濟中,國營資本大多循的是盛式路徑,而民營資本走的正是張謇道路。
1900年之後,正當張謇的紗廠生意十分興隆的時候,江浙一帶的民間資本也迎勢而上,紛紛投入現代的民生產業。其中,對日後影響最大的是無錫榮家兄弟。
1902年3月,一家保興麵粉廠在無錫西門外梁溪河畔的一個土墩上悄悄開業了。它佔地17畝,工人30個,最顯眼的是它有4套法國造煉的大石磨,引擎60馬力,磨出來的麵粉又細又白,每日夜可出面300包。它的主要投資人是榮宗敬(1873~1927)、榮德生(1875~1952)兄弟,共集資3.9萬兩白銀。榮家兄弟出身貧寒,太平天國起事期間,無錫遭遇戰亂,榮氏一門幾乎滅絕,其父因為在上海鐵鋪當學徒才倖免於難。10多歲時,兩兄弟就背著一個小包裹到廣州、上海等地謀生計。因頭腦活絡、手腳勤快,他們竟慢慢地有了一些積蓄。到1896年,他們與父親一起在上海開了一家廣生錢莊,自己當起了小老闆。又過了幾年,錢莊生意清淡,父親也因病去世,兄弟倆決定轉行去做麵粉廠。
當時國內已開業12家機器麵粉廠,最出名的就是老狀元孫家鼐家族開辦的阜豐麵粉廠,保興是最小的一家。榮家兄弟的工廠從一開張那天起就不順利,當地鄉紳告榮家兄弟私圈農田,還投訴他們搞了一根大煙囪正對著學宮,有礙風水。一場官司風波打到了兩江總督府,幸好總督劉坤一是個洋務派,把訟書給駁了回去。麵粉生產出來以後,銷路很差,頭一個月就積壓了上千包,因為江南人以大米為主食,麵粉銷路在北方。榮家兄弟從來就沒有跨過江,對那邊的市場是兩眼一抹黑。開廠一年多,其他股東就灰心喪氣撤了資,兩兄弟只好把名字改成茂新,重新去辦了註冊。
天下的生意都是咬牙熬出來的。榮家兄弟漸漸顯出了經營上的才幹。他們先是物色到了營銷上的能人,專門去打開北方市場。他們在銷售上還動了很多腦筋,比如在麵粉包裡隨機放進一塊銅元,作為「綵頭」,給消費者帶來意外的驚喜,這種促銷花樣在很多年後仍然有效。1904年,東北爆發了日俄戰爭,麵粉需求陡然增加,生意一下子就好了起來。兩兄弟還十分重視對新技術的投入。1905年,他們得知英國的製麵設備比法國的要好,馬上決定購進六部英制鋼磨機器,生產能力頓時翻了一番。不久後,他們得悉美國研製出了新的麵粉機,性能更加優良,於是又下決心舉債採購。
榮家兄弟是一對十分奇特的組合。兄長榮宗敬長得濃眉方臉,英氣逼人,做起事來雷厲風行,手段霹靂;弟弟榮德生則面圓耳長,慈眉善目,慎思篤行,穩健保守。兩人在衣著上的區別也很明顯,老大喜歡穿西裝,整日發蠟閃閃;老二終年是青衫長褂,一副鄉紳打扮。這種截然不同、頗為互補的個性也充分體現在生意上,甚至成為榮氏事業得以壯大的最重要的保證。榮宗敬大膽擴張,見到機會咬住就上,他的經營哲學是「只要有人肯借錢,我就敢要,只要有人肯賣廠,我就敢買」,是一個典型的激進戰略癡迷者。
在進口美製麵粉機時,需12萬兩白銀,茂新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榮宗敬力主向洋行借款,先付兩成,其餘兩年還清。榮德生有點遲疑,他則認定,「只有欠入,賺下還錢,方有發達之日」。1905年,就在麵粉廠剛上正軌之後,榮宗敬當即提出「吃著兩頭,再做一局」,再辦一家棉紡廠。從此,榮家靠麵粉、紡紗起家,「既管吃,又管穿」,構築出一個驚人的商業王國。當然,他的冒進個性也常常陷企業於巨大的危機。1907年,榮宗敬在上海做金融投機失手,造成數萬元的巨額損失,連他先父創辦的廣生錢莊都搭了進去,錢莊被迫倒閉關門。生死關頭,身在無錫的榮德生捧著自家田單及房屋單契,火速趕到上海,以此作保,才把榮宗敬從爛泥中拉了出來。
後來20多年中,這種危急景象居然發生了多次,榮宗敬舔淨傷口,依然猛打猛衝,榮德生則在後面掩護救難,每每把兄長和公司從懸崖邊拉回。就這樣,榮家事業在激進與保守之間,十分奇妙而迅猛地擴張。
1900年前後,中國商業界還發生了一個很大的事件,那就是洋務派最重要的礦務實業——開平礦務局被英國人騙走了。這個騙局牽涉英、德、美三國,甚至還是由一個後來當上了美國總統的年輕人操盤的。
開平煤礦由李鴻章決策、大買辦唐廷樞一手創辦。到1895年之後,它跟招商局一樣,落入了佩著頂戴的官商之手,出任督辦的是恭親王的親信張翼。煤礦的發展需要不斷投入資金,朝廷沒有資本注入,而張翼又不願意讓商股在總股本中佔據優勢,於是他選擇了對外舉債。1899年9月,張翼通過德國顧問德璀琳向英國墨林採礦公司借款20萬英鎊,以開平礦務局的全部資產作為抵押。代表墨林跟張翼談判的是一個時年25歲、叫赫伯特·克拉克·胡佛(HerbertClarkHoover)的美國年輕人。他在30年後成為美國的第31任總統,在他任內爆發了著名的1929年美國經濟大蕭條。
畢業於斯坦福大學地質系的胡佛是一年前來到中國的,他對勘探金礦充滿了興趣。在張翼的幫助下,他曾經在120名大清騎兵的護衛下,在華北一帶四處探險。他還為自己起了個中國名字:胡華。在成為墨林公司駐天津代表後,他寫了一份《開平礦務局報告》,內稱:「這項產業肯定值得投資100萬鎊,這個企業絕不是一種投機事業,而是一個會產生非常高的贏利的實業企業。」
1900年6月,義和團在天津起事,很快蔓延至北方,京津一帶驚恐萬狀。胡佛和很多外國人一樣在天津公館內被圍困了一個多月。而此時,張翼也躲進了英租界的家中。一個多月後,八國聯軍攻陷北京。某日,英國駐天津領事親自帶兵衝進張宅,以張家養有大量鴿子為由,認定「疑與拳匪相通」,逮捕了張翼,把他關在太古洋行的一個舊廚房裡。
當時,慈禧已經西逃,京津被聯軍控制,「通拳匪」是一個不用審判就可以殺頭的罪名,張翼被嚇得魂飛魄散。在被關押了兩天後,德國人德璀琳出現了。他告訴張翼,天津的煤棧被燒燬了,唐山礦區亂成一片,為了避免戰火,他建議將開平煤礦掛上英商的招牌。他隨即取出一份事先擬好的「護礦手據」,內容是「委派古斯塔·馮·德璀琳為開平煤礦公司經紀產業、綜理事宜之總辦,並予以便宜行事之權。聽憑用其所籌最善之法,以保全礦產股東利益」。也就是同意德璀琳可以自行處理一切事宜。德璀琳說,只要張翼簽了字,由他向各國使館擔保張翼性命無虞。張翼簽字,第二天就被放了出來。
7月30日,得到「便宜行事之權」的德璀琳跟胡佛坐在了一起,前者代表開平礦務局,後者代表墨林公司,簽訂了出售合約,價格是象徵性的8英鎊。根據這份合約,「開平礦務局所有之地產、碼頭、鐵路、房屋、機器、貨物,並所屬、所受、執掌或應享有之權力、利益,一併允准、轉付、移交、過割與胡佛……胡佛有權將其由此約所得的一切權力、數據、利益,轉付、移交與開平有限公司」。胡佛把合約帶回墨林公司後,得到了5000美元的獎賞,這在當年是一筆不菲的報酬。接著,墨林又轉手將開平賣給一個名為「東方辛迪加」的英國財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