跌蕩一百年(上) 第13章 第一部·1894狀元辦廠 (1)
    輸卻玉塵三萬斛,天公不語對枯棋。

    ——陳寶琛:《感春》,1895年

    1892年2月4日的《紐約時報》登了一則新聞稱:「中國開始發生該國歷史上最大的變化。毫無疑問,這種變化在今後若干年裡將對整個中國產生深刻影響,甚至可能進一步打開保守封閉的枷鎖,將中國帶進人類進步歷史的前沿,總之,將超越過去50年變化的總和。」

    初讀至此,人人以為中國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了,其實,被報紙信誓旦旦地認定為「最大的變化」的只是一則花邊新聞:20歲的光緒皇帝開始學英語了。從這一年的1月開始,每天由兩個受過英美教育的國子監學生負責教授皇帝學英語,這件事情還以詔書的方式告知全國。美國記者的邏輯推演是:皇帝屈尊學英語之後,3000年的「老規矩」就會被放棄,國家制度就將被改變,接下來,「中國就應該在文明國家的行列中佔據一個適當的位置」。

    可惜的是,歷史沒有耐心等待這種漫長的理性演進。很快,它以一種殘酷的方式,讓中國人猛地瞪大了充血的眼睛。

    1894年7月,中國與日本因朝鮮問題爆發戰事,因為這一年是甲午年,史稱甲午戰爭。這兩個在20多年前同時進行近代化改革的東方國家,決定當面較量。

    據《世界軍事年鑒》的統計,當時中國的海軍能夠排到世界海軍實力的第八位,而日本海軍則是第十六位。雙方艦隊中的不少中層指揮者,都是西方軍事學校畢業的同學。而在陸軍方面,日本的陸軍是在明治維新之後才開始興建的,不超過10萬人。可是,戰事從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局面。7月開戰,中方先是敗於平壤,清軍狂奔500里,將朝鮮全境讓於日軍。繼而,清軍在黃海的海戰中失利。從9月到11月,戰火延燒到本土,82營數萬清軍僅三天就丟失鴨綠江防線,接著再失重鎮旅順口。1895年1月,中日海軍的主力在威海衛一帶決戰,僅短短十餘日,戰事便以中方完敗告終,主將丁汝昌自殺。李鴻章苦心經略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滅。

    甲午慘敗,中國被迫簽署《馬關條約》,賠償驚天巨款,並割讓台灣。日本獲賠白銀2.6億兩,加上擄獲的戰利品和現金,合銀3.4億兩,相當於日本全國年財政收入的6.4倍。日本得此巨款,竟一時間不知如何使用。時任日本外務大臣後來回憶說:「在這筆賠款以前,根本沒有料到會有好幾億兩,我國全部收入只有幾千萬兩。所以,一想到現在有3.4億兩白銀滾滾而來,無論政府還是私人都頓覺無比的富裕。」此筆巨資被大量用於修築鐵路,發展航運、造船和機械製造,明顯提高了交通和工業水平,中日國力從此越拉越大。另外一項重要的變革是,日本利用甲午賠款進行了幣制改革,建立起金本位制。從19世紀70年代起,歐美等國相繼採用金本位,銀價不斷下跌,導致銀本位國家貨幣貶值和匯率不穩,這也是當時的兩大「白銀帝國」——中國與印度衰落的一大原因。所以日本也想建立金本位,但苦於資金不足,一直沒能如願。甲午賠款一舉解決了資金問題,為日本建立金本位奠定了財政基礎。日本學者寺島一夫在《日本貨幣制度論》中說:金本位是「日本資本主義的一環,與其他列強角逐世界市場的金融標誌」。

    《馬關條約》是在日本馬關的春帆樓簽訂的,雙方談判時,李鴻章坐的凳子竟比日本人要矮半截。後有國人至此遊覽,莫不視之為「第一傷心地」。據基督教廣學會《萬國公報》報道,簽約之際,日本首相、明治維新主將伊籐博文與李鴻章曾有一番對話。兩人各主國政,多年相識,堪稱老友。伊籐說:「日本之民不及華民易治,且有議院居間,辦事甚為棘手。」言下之意頗為炫耀日本「三權分立」的議會制度。李鴻章不明就裡地答曰:「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伊籐說:「十年前曾勸(中國)撤去都察院,而(李)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漢時,由來已久,未易裁去。」李鴻章喃喃無以應答。條約簽訂後,李鴻章當夜吐血。

    正如伊籐所諷,清帝國的制度滯後已是天下共見,可惜統治者一直未肯直視。

    自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中國儘管還經歷了1856~1860年的第二次鴉片戰爭、1883~1885年的中法戰爭,不過,最後的尊嚴仍未喪失,甲午戰敗卻是半個世紀以來,中國遭遇到的最大失敗,而且是最具恥辱性的失敗。統治者從此自信心喪失殆盡,因背負巨額賠款,政府的獨立財政破產,靠向西方大國舉債度日。中國上下,則莫不瞠然,始時莫名驚訝,繼而悲憤激狂。

    在中國歷史上,甲午戰敗是一個轉折時刻,所謂「一戰而人皆醒矣」。晚清至民國初年最傑出的改革思想家梁啟超嘗言,「喚起吾國四千年之大夢,實則甲午一役始也。」後世的葛兆光教授也在《中國思想史》中認為,「這種深入心脾的憂鬱激憤心情和恥辱無奈感覺,大約是中國人幾千年來從來不曾有過的。」

    便是在這種歷史性的悲涼時刻,三個中國知識分子各自作出自己一生最重要的選擇:37歲的康有為選擇了變法,29歲的孫中山選擇了革命,42歲的張謇選擇了實業,而其終極目標都是救國。

    1895年4月,《馬關條約》簽署的消息傳到北京後,舉國激憤,人人思變,雪恥強國之聲陡然放大。時值18省1300多名舉子在京會試,37歲的廣東南海考生康有為在一夜之間趕寫萬言書,提出「拒和、遷都、變法」,強烈要求光緒皇帝「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是為震驚天下的「公車上書」。

    在接下來的三年半里,中國進入了一段維新變法的時期。自此,以知識分子為主的維新派替代以中高級官吏為主的洋務派,成為中國改革的新主流。

    康有為的上書得到了光緒的積極回應。康有為和弟子梁啟超、譚嗣同等人先後進入中央核心,成為朝廷最炙手可熱的新潮人物。他們向皇帝提出了眾多激進的改革方案,其中包括建設現代化軍隊、提高稅收、發展國家銀行系統、建立鐵路網絡、成立現代郵政系統,以及建立培訓學校來提高農業水平等等,這些設想與洋務派在理念上基本一脈相承。為了向全社會推廣維新理想,康、梁等人先後在北京、上海、天津和湖南等地出版了《中外紀聞》、《時務報》、《國聞報》和《湘報》,全國議論時政的風氣逐漸形成。在這以前,全國各地的茶館大都貼著一張紙條,上寫「莫談國事」。到1897年底,各地已建立以變法自強為宗旨的學會33個,新式學堂17所,出版報刊19種,英國傳教士傅蘭雅(JohnFryer)在他主編的《上海新報》上評論說,「整個中國,書籍生意大幅增長,連印刷機都跟不上這步伐,中國終於甦醒了。」連一些洋務派大員也加入了維新的行列,湖廣總督張之洞甚至加入了康有為組織的強學會,還公開認捐5000兩白銀,並擔任上海分會的會長。

    維新運動的發起者儘管是一群趕考的意氣書生,不過在當時影響最大的維新書籍卻是由一個買辦寫成的,他就是十多年前寫過《救時揭要》和《易言》的鄭觀應。

    鄭觀應在過去的十年裡,一邊忙著為盛宣懷打理各地的實業事務,一邊還在完善著他的變革思想。1894年春夏,就當甲午海戰開打的前後,他刊印了五卷本的《盛世危言》。他自稱:「時勢變遷,大局愈危,中西之利弊昭然若揭。」在這部書中,他繼續呼籲「習兵戰不如習商戰」,提出創辦新式銀行、平等中外稅收、收回海關權、鑄造簡便通貨等切實可行的措施。他更大膽地提出向日本學習,「何不反經為權,轉而相師?」這種務實氣魄絕非尋常書生可比。另外,更為重要的是,他比十年前更為清晰地提出了政治改革的要求,內容包括實行立憲、設立議院、進行公開選舉。他堅定地寫道:「政治不改良,實業萬難興盛。」

    《盛世危言》一經刊印後,很快洛陽紙貴。一些朝廷官員將之向皇帝進獻,光緒看後大為讚賞,命總理衙門印刷2000部散發給大臣閱看。經過皇帝的推薦,此書成了近代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時政類暢銷書。英文的《新聞日報》刊文說,一些地方的考試常以《盛世危言》中的內容作為考題。該書在當時對國之青年的影響非常之大,很多年後的1936年,毛澤東在與美國記者斯諾的交談中說:「由於父親只准讀孔孟經書和會計之類的書籍,所以我在深夜把屋子的窗戶遮起,好使父親看不見燈光。」他偷讀的書中就有《盛世危言》,此書讀畢,「激起我想要恢復學業的願望」。

    同樣是在1894年前後,就當康有為、鄭觀應相繼名聞天下的時候,還有一位熱血的廣東書生也寫了一份變革信函給李鴻章,他就是後來被國民黨尊為「國父」的孫文(他在流亡海外時,曾用化名「中山樵」,因此又叫孫中山)。

    孫文跟鄭觀應一樣,也是廣東香山人——後來這個縣因此更名為中山縣(市)。他出身貧寒,早年隨母遠渡重洋在檀香山的教會學校讀書,後回香港學醫,在澳門、廣州一帶行醫。1894年4月,就在中日戰事將起之際,孫文寫出洋洋八千言的《上李傅相書》,6月專赴天津向李鴻章投書。在這封信中,年輕的孫醫生對發展農、工、商、學等提出了自己的見解。他寫道:「竊嘗深維歐洲富強之本,不盡在於船堅炮利,壘固兵強,而在於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此四事者,富強之大經,治國之大本也。我國家欲恢擴宏圖,勤求遠略,仿行西法以籌自強,而不急於此四者,徒惟堅船利炮之是務,是捨本而圖末也。」

    鴻文既成,需托人推薦,孫文找到了香山同鄉鄭觀應,鄭觀應的老家雍陌鄉與孫文的老家翠亨村相去僅僅30里。鄭觀應寫函給盛宣懷,請他轉達。在推薦信中,鄭觀應寫道:「敝邑有孫逸仙者,少年英俊,曩在香港考取英國醫士,留心西學……其志不可謂不高,其說亦頗切近,而非若狂士之大言欺世者比。」盛宣懷接到信後,在信封上寫下「孫醫生事」和「陶齋」(鄭觀應的別號)六個字,就轉了出去。

    史料顯示,李鴻章對孫醫生的投書毫無反應。一種很大的可能是,正為國際糾紛忙得焦頭爛額的他根本就沒有看到這封信,當時的投書青年豈止百千人,孫文所論也頗宏大而無具體方策,淹沒其中,不足為怪。而對志向高遠的孫醫生來說,這卻是奇恥大辱,他自此決意告別改良,投諸暴力,以血腥革命的激進方式來實現自己的治國理想。就在投書後的四個月,他赴美國檀香山組織興中會,提出了「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的口號。1895年底,他發動「廣州起義」,計劃尚未正式啟動便被鎮壓,多人被處死,他則被通緝,流亡海外。用他自己的話說,此時「風氣未開,人心錮塞……舉國輿論莫不目予輩為亂臣賊子、大逆不道,咒詛謾罵之聲,不絕於耳」。

    1894年7月,中日開戰,慈禧太后從頤和園移駕紫禁城,滿朝官員都出城迎駕。當日,恰逢暴雨,路面積水頗深,文武百官個個匍匐路旁,衣帽盡濕,兩膝泡在水裡,頂戴上的紅纓流下鮮紅的水。其中有一位大臣是張之洞的堂兄張之萬,已年過八十,久跪不能起身。慈禧乘轎經過眾官時,竟連眼皮也沒有抬過一下,眼前視若無物。百官之中,有一人目睹此景,心死如灰。多年後,他說,就在那一刻,「三十年科舉之幻夢,於此了結」。

    其實滿朝文武最不應該有這種念頭的就是他了,因為便在三個月前,他剛剛「大魁天下」,成了本年恩科取士的狀元。而更讓人瞠目的是,一年後,這個叫張謇(1853~1926)的江蘇南通人宣佈放棄仕途,轉而去做一個商人。

    狀元下海辦廠,是千百年來的一個天大的新鮮笑話。自從唐太宗李世民開科取士,自詡「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以來,殿試摘桂是中國書生一生中最大的榮耀。然而,張謇經商卻顛覆了所有的光榮。他好像是往天下士人心中重重砸下了一個大錘,其震撼效應難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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