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在中國百年的變革史上,企業家階層曾經最早把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現代化緊密地結合起來。
我們甚至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當今中國所出現的進步和改革開放的浪潮,恰恰來源於中國企業家階層以往獲得並留存至今的經驗,正是這些經驗使得企業家階層得以倖存。它們雖然不可能佔據歷史的支配地位,卻可以使得歷史的發展更加充滿活力,更加生機盎然。
在過去的100多年裡,中國的官吏和精英階層一直致力於國家的重建與民族的復興。而富有悲劇性的是,每隔30~40年,這一進程就會被外亂或內患所打斷,這使得中國的企業史成為一部缺乏傳承感的歷史。對於中國商業進步的緩慢,不同領域的專家已經給出了無數個答案,在本書中,我們僅從企業史的視角來進行觀察。我們看到的是三個現象:一是意識形態爭論對現代化的干擾,二是中央集權觀念對國家商業主義的催生,三是傳統的輕商和官商文化對新生企業家階層的影響。讓人歎息的是,在洋務運動後的多次經濟變革運動中,這三個命題都幽靈般的隨影而至,無法擺脫。即便到了百年後的1978年,當中國再度開始經濟變革的時候,這三大命題仍然困擾著這個國家。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一直沒有跳出一個成長的邏輯圈。
中國百年歷史,其實就是關於革命與改良的選擇。讓人高興的是,在剛剛過去的30年裡,改革開放的經驗證明,一個國家的經濟騰飛完全可以不經由社會和政治革命的途徑來完成。在30年的和平崛起中,沒有爆發大規模的社會動盪,沒有發生饑荒、國家分裂和民族對立,絕大多數民眾是這場改革的獲益者,漸進式的思想已經成為社會的主流共識,這是一個十分了不起的成就,是中國人民對世界的最大貢獻。未來30年,我們需要證明的是,這種漸進式的變革路徑和模式有可能給更大範圍、更為縱深的中國社會變革帶來新的可能性。
本書希望達到的一個目的是:通過對企業家階層的歷史作用的還原、分析與辯駁,重新定義中國社會進步的某些邏輯。
其實,在歐美國家,對企業家作用的認知也是滯後的。美國最偉大的企業史學家小艾爾弗雷德·D·錢德勒在撰寫美國企業史時就曾經說過:「歷史學家早就被企業家吸引,卻甚少注意這些企業家所創立的機構以及他們的管理方式和所實現的功能。與此相反,歷史學家們一直在爭論這些創業的先輩是強盜企業家還是工業政治家,即是好人還是壞人。」
在中國,企業家的角色更是尷尬而曖昧。
在一部電影或電視劇中,最受注目的當然是「男一號」,其次是「男二號」,可是卻很少有人會關注「男三號」。在幾乎所有的關於近現代中國的歷史書籍上,政治家是「男一號」,知識精英是「男二號」,企業家則正是那個「可有可無」的「男三號」。
這是一群在歷史上被嘲笑和漠視的「男三號」。沒有人從思想史的高度去審視他們,儘管英國小說家毛姆說「連剃鬚刀也有其哲學」,可是偏偏中國企業家階層什麼都沒有。在各種版本的近現代史書上,他們的故事如一地碎了的瓷片,總是在不經意的暗處毫無價值地寂寞閃光。在亂世之中,企業家似乎總是缺位的,是懦弱的,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只是一群等待被勒索的人,是一群見利忘義的人。
他們在混亂中誕生,在驚悚中長大,對成長缺乏經驗,發育一次次被打斷,從來沒有輕鬆自如的時刻,甚至,好像竟從來沒有過自己的「成年禮」。這個階層生來沒有宏大的野心和浩瀚的想像力;他們過於冷靜和保守,使得在一些激情四射的時刻會被認定為懦弱;他們天生是理性邏輯的信徒,這在信仰革命的時代顯得十分可笑;他們對自我財富的捍衛,更是看上去有點可惡。
企業家的生命中絕少有讓人怦然心動的激越,他們似乎總是很冷靜,不會提口號,總是不怎麼討人歡喜。他們的血液是冷的,他們的靈魂是金色的,他們的憤怒是有成本邊際的,即使怒髮衝冠,他們也不會去大雨中把欄杆拍遍。中國幾千年以來所形成的「輕商文化」,嚴重地影響了社會對企業家的認知——這在他們與官員及高級知識分子的交往中尤為突出。這種根深蒂固的文化基因甚至扭曲了他們對自己的評價與判斷,以至於在一些關鍵時刻,他們總是不能以一個獨立的階層出現。最讓人吃驚的是,這一混亂的景象竟延續百年,迄今未變。
但真的是這樣嗎?我想在這部著作中證明,過去百年間,那一代代亂世中的企業家,竟是如此的英勇。
在那些國運衰竭的時代,他們的未來毫無希望可言,但是他們卻從來不乏對國家的熱誠。商業上的智慧以及長期的實務浸淫則讓他們往往有著比政治家、革命家更為現實的立足與眼光。即便是在最無奈的絕境,他們仍然期望用自己的力量實現盡可能的進步與和平。他們曾經扮演過進步勢力的最堅定的支持者,或者在某些城市,他們一度成為主角,他們有機會改變國家和自己的命運。他們也有軟弱的一面,在某些重要的歷史時刻,他們作出了完全錯誤的選擇,從而把自己的命運帶入了泥潭。他們始終不知道如何處理自己與強大的政府機器的關係。
可悲的是,他們的種種努力往往被忽視,甚至被政治力量所侵吞,被戰火所打斷,被文學家所扭曲。在歷史的正劇舞台上,他們的聲音總是被光芒萬丈的革命口號所淹沒,他們的身影總是被掩蓋甚至醜化,他們好像是一群顯赫的「隱身人」,即便在百年之後,仍然模糊而渺小。
在寫作《激盪三十年》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中國企業的成長實際上是社會轉型的一個伴生現象,或者說,它受到了社會變革的深刻影響。這一特徵在本書中將呈現得更加清晰。在中國經營企業,如果對這個國家的宏觀環境和政策沿革一無所知,那麼,獲得持續性成功的概率就非常之低。我們在觀察所有成功者的時候,都必須思考政治環境和制度設計的影響。這樣的觀察不得不讓我們對企業家階層——特別是依賴於民間自由資本力量的財富階層——在中國進步中的角色進行新的審視。
在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中,企業家階層再次成為一個不知如何自處的群體。幾乎所有參與救援的人們都成了「英雄」,他們包括官員、軍人、媒體人士、志願者、藝人、向捐款箱投錢的乞丐以及每一個對著鏡頭流淚的路人甲或路人乙,唯獨受到攻擊和譴責的,是企業家,儘管從數據上看,他們的捐款佔到了總數的一半以上,儘管很多企業家也趕到了現場或以各種形式表達了自己的愛心。民眾對企業家階層的「不寬恕」在這場地震中達到了極致。甚至很少有人願意為他們作辯護,這會被視為有錢人的走狗和同路人。
這種現象的出現再次表明,中國企業家在社會變革中所承擔的角色是多麼的尷尬。民眾對企業家階層的惡評和討伐,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社會現象。它表明,在中國社會的地表層下,洶湧奔騰著一股憤怒的力量,它的構成元素是「貧富懸殊」、「社會不公」、「基層秩序薄弱」等等。它如同地火一樣流淌,一旦遇到裂縫,就會不可遏制地噴薄而出,造成一種不容分說的巨大傷害。我們觀察到的事實是,在過去相當長時間裡,幾乎在每一次社會——經濟事件中,企業家都是被指責和攻擊的對象,無論是股市的暴漲狂跌,還是房價的高企不下,無論是豬肉漲價,還是藍藻暴發,企業家扮演的幾乎都是「攫取暴利」、「黑心無良」、「投機制亂」的角色。對企業家的攻擊和詆毀,從來是道德的、是毋庸置疑的、是痛快淋漓的。這些聲音掩蓋了中國社會的制度性缺陷,將危機引向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事實。民眾與財富階層的情緒對立與價值觀衝突,將極大地模糊中國變革的主要方向,而這種傷害將是致命的。
我們已經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對企業家階層的社會價值進行重新評估和確認,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場從來沒有進行過的「思想解放」。
在2004年開始寫《激盪三十年》的時候,我曾經引用法國作家羅蘭·巴特(RolandBarthes)的名言寫了一篇前言《我對歷史的本質始終迷惑不解》。幾年後的今天,我對歷史的本質仍然迷惑不解,不過,在研究心態上卻好像平和了很多。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以一種更為放鬆的態度看待歷史,置身於歷史之外,相信它足以給這個世界留下印記,但同時又不要篤信。這樣,我才能保持自己思想的自由。
我還很喜歡沃爾特·李普曼(WaltLippmann,他是我最心儀的美國專欄作家)的說法:「新聞不能告訴人們怎麼思考,只能告訴人們思考什麼。」其實,歷史也是一樣。在這個日漸熟悉的領地裡,我每每如履薄冰。我常常為一個細節而苦惱數日,也會為一個意外的獲得而欣喜若狂。我常常感動於那些激越的生命,也為他們在歷史大霧中的煙消雲散而黯然神傷。
從本質上來講,這場已經耗費了我五年生命的、漫長的寫作計劃,只是為了和遺忘對抗。
逝者如銹跡斑斑的沉鐘,非虔誠而用力的擊打無法令其甦醒。很多歷史的真相,唯有在一定距離的後望中,才會顯得略為清晰,這是人類認知能力的缺陷,也是人性悲哀的組成部分。每一個時代都充滿了不確定性。中國的商業歷史總是不押韻的,粗糙而缺乏修飾,像極了我們坎坷而迷茫的人生。確切地說,後來者永遠無法得到歷史的真相,我們只是在無限地接近。就好像我此次試圖釐清歷史的每一條紋理和邏輯一樣,很可能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切努力都會被認為是荒謬和徒勞的。
寫作是如此的枯燥。那是一些沉默而微光閃現的夜晚。在疲倦的時候,我會站在陽台上,靜視運河的沉默流淌,仰望若隱若現、神秘的江南星空。我覺得有一些眼睛在遙遠的地方默默地注視著我。在這時,我會想起詩人北島的《青燈》:
把酒臨風
你和中國一起老去
長廊貫穿春秋
大門口的陌生人
正砸響門環
我彷彿真的聽到,有一群熟悉的陌生人正站在門外。他們已經被這個曾經無比熱愛過的國家遺忘。
此刻,他們穿越百年風塵,身著青衫,面無表情,正砸響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