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江洪是格力的創辦人,這是一個看上去很內向、實則氣血方剛的南方人,從1991年起,他出任珠海一家瀕臨倒閉的電扇小廠廠長,很快在剛剛趨熱的空調行業站穩腳跟,1996年,格力電器上市,格力空調則從這一年起連續11年產銷量和市場佔有率均居行業第一。也是在這之後,朱江洪與主管上級發生了矛盾。格力電器在資產上隸屬於珠海特區經濟發展總公司,這是一家帶有強烈行政特色的國有企業集團——很類似的是,萬科集團當年亦隸屬於深圳特區經濟發展總公司,王石與深特發之間的爭執是萬科創業初期最重要的矛盾點——隨著格力空調的壯大,珠特發重組更名為格力集團,成為凌駕於上市公司格力電器之上的「婆婆」,它擁有格力的品牌、重大決策及人事任免權,其治理架構與科龍完全一樣,朱江洪為集團的副董事長和上市公司的董事長。
隨著華南地區的潘寧、李經緯等創業家的相繼離職、殞落,朱江洪深感體制之困,多次要求重新梳理集團與上市公司的資產和管理關係,他與上級的關係也隨之緊張。到2003年,格力的體制矛盾公開化,朱江洪和集團董事長水火不容,並被媒體迅速熱炒成「父子之爭」,在其後的三年裡,格力集團連換三任董事長,每個都與朱江洪神貌兩離,控制權的爭奪空前激烈。2003年12月,《粵港信息日報》刊發了一篇署名仲大軍的文章《格力再現褚時健式人物》,矛頭直指朱江洪有侵吞國有資產之嫌,朱江洪認為此文是對他的嚴重誹謗,因而將作者告上法庭,並最終打贏了官司。一個有意思的細節是,仲是當時格力集團董事長的同學。到2004年,格力電器又因營銷矛盾與國內最大的家電零售連鎖企業國美電器一刀兩斷,市場營銷出現重大變局,而朱江洪本人也逼近60歲的退休大限之日。據他後來披露,珠海市有關領導已經找他談話,暗示他隨時做好退任的準備。對這場格力風波持續關注的財經媒體均對朱江洪的前途頗為悲觀,大多預測他將成為「潘寧第二」。
「神奇大逆轉」發生在股改期間。今年9月,就當朱江洪身處去留岔口的時候,格力電器啟動股改方案,珠海市政府組織一個班子專門到深圳、北京和上海等地考察並拜訪持股的證券公司,每到一地,基金經理提出的第一個問題都是:「朱江洪還能留任嗎?」有人甚至直言:「格力股改的具體條件我們不太感興趣,我們最感興趣的是朱江洪能不能不走。」來自資本市場的壓力讓政府意識到了企業家的份量,就這樣,市場資本第一次開口說話就救了一個陷入亂局的企業和它的創業者,最終,在格力集團遞交的股改方案中專門明確了一條,「支持朱江洪繼續擔任格力電器的董事長。」到2006年8月,朱江洪被任命為格力集團的董事長、法定代表、總裁和黨委書記,歷時數年的「父子之爭」以十分意外和戲劇化的方式終結。
朱江洪的這段經歷可謂驚險、偶然而不無悲哀,在一個體制轉型的時期,很多理性的結局都充滿了非理性的命運氣息。
如果沒有互聯網,這部企業史也許會失掉一半的激盪。這個從實驗室裡竄出來的精靈,一開始是如此的虛幻,漸漸的它披上了資本的金翅膀,染上了商業的氣息,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毛孔。跟幾年前相比,這個世界再一次改天換地,網絡遊戲、博客、視頻、互動社區,新概念一個接一個地耀眼爆炸,以新聞為主要黏聯元素的門戶網站被新興的浪潮穿越,它甚至遭到了後起者的資本狙擊。在過去的兩年裡,中國網民人數超過1億,盛大、前程無憂、騰訊、攜程、TOM在線、e龍、空中網、金融界、靈通和九城等十多家互聯網公司接連在海外上市,中國互聯網公司股票市場價值總和達到了100億美元,這是一個帶有「元年」氣質的時代。
今年最得意的互聯網英雄是盛大遊戲的陳天橋,這個靠50萬元起家的神奇小子在去年8月10日名滿天下,盛大遊戲在納斯達克上市,31歲的陳天橋所持股票市值達到了11.1億美元,身價超過比他長兩歲的浙江同鄉、網易創辦人丁磊,成為《福布斯》版本的新晉中國首富,在短短5年的創業時間裡,他的財富飆升了1.8萬倍。人們突然發現,在年輕的陳天橋之前,上海已經很久沒有出「企業家」了,對於中國最大的商業城市,這也許是一件帶有諷刺意味的事情。
今年2月19日,陳天橋又做出一件讓互聯網世界鬧翻了天的大動作,這一天,盛大宣佈在納斯達克的公開市場上購得19.5%的新浪網股份,一躍成為這家中國最大新聞網站的第一大股東,有報道稱,當身處巴黎的陳天橋打電話向新浪CEO汪延告知這一消息的時候,後者對此一無所知,而有意思的是,汪延此時也在巴黎。新浪在第二天發表強硬聲明,對盛大的惡意收購表達不滿,一場爭奪控制權的輿論大戰一觸即發,為了阻止盛大的進入,新浪甚至啟動了所謂的「毒丸計劃」,也就是所有新浪股東都將獲得一份購股權,如果盛大繼續增持新浪股票致使比例超過20%,股東(當然除盛大之外)就可以憑著手中的購股權以半價購買新浪增發的股票。很顯然,「毒丸計劃」一旦啟動,近乎於玉石俱焚。這起購併大戰的結果是,盛大停止增購股份,而新浪也只有默請陳天橋進入董事會。此役內幕重重,眾說紛紜。從操作手法上,是一種標準的華爾街收購方式,被著名國際投資銀行摩根士丹利認為是「首例遵循美國法律進行併購的中國案例。」在中國互聯網史上,經此一戰,原本由新浪、網易和搜狐把持著的「門戶時代」宣告終結。
如果說,陳天橋讓人們對網絡新勢力刮目相看的話,那麼在今年夏天,李彥宏和他創辦的百度則讓世界又一次震驚,8月5日,號稱全球最大中文搜索引擎公司的百度在納斯達克上市,首日掛牌股價高達120美元,以破天荒的高達354%的漲幅創造了美國股市213年以來外國公司首日漲幅的最高記錄。在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時,李彥宏說,「當今納斯達克最熱的兩個名詞,一是中國,二是搜索,百度湊巧都搭上了邊。」他說這段話的時候輕描淡寫,背後卻好像有一個歷史的巨輪隆隆地飛滾過來。耶魯大學經濟學教授陳志武甚至認為,「在對科技進步的激發作用上,我認為「神舟6號」的作用還不如百度上市來得大。」【「神舟6號」:中國第一艘執行「多人多天」任務的載人飛船,於2005年10月12日成功發射。「神六升天」是當年度最重大的中國新聞之一。】他在接受《南風窗》記者採訪時說,「這幾年,很多中國IT公司到納斯達克上市,就是利用了全球化的機會,把許多年輕人的創造力在短期內變成了財富。百度上市,李彥宏一夜之間成了擁有9億美元的富翁。不僅如此,百度員工中身家達到1億美元的有7個,1000萬美元的有100多個,而這些人中,很多都是三四年前才大學畢業的年輕人。媒體對這些事情的廣泛報道,會激發很多年輕人對科技的興趣。讓他們每個人都意識到通過創新自己也可以是下一個李彥宏,創建下一個百度。互聯網和資本市場對實現財富速度的加快,其能力真是令人激動。」【今年,在納斯達克上市的重要公司還有中國最大的戶外視頻廣告運營商分眾傳媒,7月13日,上市市值為6.8億美元,創始人江南春的身價為2.72億美元。由於佔據中國樓宇視頻廣告市場98%的份額,分眾傳媒被華爾街看好,到2007年11月,市值46億美元。】
就如同所有進入青春狂飆期的產業一樣,與熱情激越相伴隨的往往是百無禁忌的野性,特別是在狂熱資本的炙燒下,種種沒有道德底線的行為開始侵蝕互聯網經濟的單純性,這樣的景象其實在當年的保健品、家電等行業中都一一上演過。在某種意義上,創業家的草莽氣質一直貫穿了整個三十年。在今年,流氓軟件和血腥暴力的網絡遊戲成了公害。
一位叫連岳的專欄作家講述了一個故事:我有個朋友裝了某地中國電信的ADSL,奇妙的事情就發生了,每當他往瀏覽器的地址欄輸入Google的地址時,就會跳出個網頁,上有兩點「溫馨提示」,一是聲稱此網站不存在,二是斷定「你可能是要找3721」。3721是一家網絡搜索引擎公司,創辦人周鴻禕研製出一種插件軟件,它隨時可能在電腦上彈出,讓電腦用戶無比煩惱。連岳寫道,「在網絡時代聲稱Google不存在,就像說太陽只是虛構的,需要多麼大的撒謊勇氣。」
今年9月10日,第五屆「西湖論劍」在杭州舉辦,論壇期間,一位憤怒的中年婦女突然站起來,控訴暴力、血腥的網絡遊戲讓她的兒子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她指著台上的丁磊說「要是我在外面看見你,我非殺了你。我兒子就是玩網絡遊戲上癮了。」丁磊喃喃地問她兒子玩的是什麼遊戲,婦人說,「是《傳奇》」。滿臉彤紅的丁磊忙說,「那是陳天橋的東西」。
發生在2005年的所有經濟事件和公司新聞,都像硬幣的兩面一樣,互相依存而對立矛盾,彼此的堅硬和光澤正印襯出世事的荒誕。【關於「荒誕」,美國荒誕新聞學的教父亨利·湯普森有一段名言,「我們很難看清楚歷史,因為那都是一些過期的垃圾,但是即使不瞭解歷史,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一個時代的能量會在一陣耀眼的閃光之後趨於成熟,為何如此,當時沒有人瞭解,事後回顧,也沒有辦法解釋清楚。」湯普森於今年2月20日在家中飲彈自盡。】開始於去年春天的宏觀調控,再一次將中國經濟成長和制度變革的深層矛盾以最激烈和戲劇性的方式呈現了出來。在3月初的全國兩會上,經濟學家、全國政協委員吳敬璉談及,「中國變革已進入』深水區』,每前進一步都會觸及一些人和一些部門的既得利益,遭到現有利益格局的反對,因而必然遇到阻力,延緩改革的進展。」他的發言引起共鳴,在很多人聽來,「深水區」的比喻有多層的含義,它既指改革向更為艱難而未知的深處推進,也意味著利益衝突的複雜性與多元化--有人甚至改用法國大革命時期羅蘭夫人的那句名言感歎「改革,改革,多少利益假汝之名以行之」,此外,「深水區」的比喻也表明我們正在進入一個縱深廣闊、十分陌生的商業時代。對於很多中國人來說,過去已經是另外一個國家。即使在海外的觀察家看來,中國變革的豐富性也讓人難以給出一個確定的評價,英國《金融時報》的首席評論員馬丁·沃爾夫在一篇評論中寫道,「「也許今天我們每一個人所議論的中國,都是另外一個國家。」」6月27日出版的美國《時代週刊》在過去80年裡第六次以已故的中國政治家毛澤東主席為封面,毛的服裝上耐人尋味地印上了著名服飾品牌LV路易·威登的標識,週刊的主文標題是「靜靜的革命」(TheQuietRevolution)跟過去很多年來的觀察文章一樣,它再一次宣稱物質化的時代已經降臨中國。
11月11日,在美國舊金山附近的小城克萊蒙特,當世最偉大的管理學大師彼得·德魯克在酣睡中悄然去世,終年95歲,此刻,與他同時代的那些偉大思想家正聚集在天堂的門口一起等待這位最後的遲到者,馬爾庫塞已經等了二十六年,薩特等了二十五年,福柯等了二十年,連長壽的卡爾·波普和哈耶克也分別等了十年和十三年,至此,二戰之後出現的思想巨人都已成歷史。在過去的十年裡,這位以「旁觀者「自居的管理學家與通用電氣的前CEO傑克·韋爾奇是最受中國企業家追捧的商業智慧人物,人們從他那裡學到了創新、科學管理、知識工人等新名詞,但是大家到底聽懂了多少他講的話卻是另一回事。他的去世讓商業界的觀察家們很是沮喪了一陣,「德魯剋死了,接下來輪到誰來替我們思考管理?」德魯克在生命的晚年開始關注遙遠的、他從來未曾到達過的中國,在去世前的一個月,他還寫下了「歡迎加入彼得·德魯克研究會西安企業家聯誼會」的祝詞,那時,他已經陷入極度衰弱,每天昏睡超過18個小時。
客觀的說,沒有一個人的去世會讓世界停止哪怕一秒的進步。就在人們為德魯克悲傷的時候,新聞記者出身的《紐約時報》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裡德曼恰時地轉移了話題,他在今年出版了《世界是平的》一書,它迅速成為全美最暢銷的商業圖書,微軟的比爾·蓋茨十分罕見地成為該書的忠實擁躉者,他認定這是所有決策者和企業員工的一本必讀書。弗裡德曼的觀點很簡單:柏林牆的倒塌、互聯網的崛起和開放源代碼運動共同創建了一個「平坦」的全球政治、經濟和文化景觀,使過去與權力和財富中心無緣的人得以直接參與賺錢和製造輿論的活動——只要他們有能耐、有膽識、有寬帶連接就行。很顯然,這種無比樂觀的「全球化宣言」,讓人心生愉悅,面對這樣的判斷,美國人與中國人會讀出不同的觀感,前者覺得自己將征服這個「平的世界」,後者則信心十足地認為自己將從邊緣邁向「已經被碾平的世界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