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五部·2004年:表面的勝利 (3)
    從全年度的行業數據來說,也能夠讓人們看到真實的一面。在鐵本被嚴處之後的幾個月裡,全國的鋼鐵產量似乎得到了短暫的控制,可是從6月份起就逐月加速回升,7月份開始日產水平連創歷史記錄,至10月份更是突破日產80萬噸,達到80.44萬噸。前10個月,全國累計生產鋼材2.72億噸,比去年同期增產24.12%。2005年,產量繼續在高速增長的軌道上前行,全國生產鋼材3.71億噸,同比增長又達到24.1%。更有意味的是,在2004年,全國只有兩家鋼鐵廠的鋼材產量超過1000萬噸,而到2005年則一下子猛增到了8家,其中除了沙鋼,均為國營大型企業。

    即便在被調控的民企中,命運也各有迥異。與鐵本同時被勒令停產的寧波建龍就有另一番生死情景。2004年2月,國家發改委、銀監會等組成聯合調查組進駐建龍。5月,在鐵本事件後的一個月,中央電視台曝光建龍事件,其違規行為主要有三項:一,違規審批,將本應由國務院主管部門批准的項目變成了地方審批;二,未獲環保部門批准,擅自開工;三,短貸長投,將銀行7億元流動資金貸款轉成固定資產投資。從這些情況看,建龍違規性質與鐵本非常相似,因此,被稱為是「鐵本第二」。建龍被喊停的時候,其建設進度也與鐵本差不多,煉鐵高爐、熱軋車間、碼頭等都基本建成,實際投入資金已達48億元。項目停建消息傳出後,復星的股價應聲大挫,當時,唐萬新的「德隆系」剛剛開始崩塌,同樣為民營資本運作高手的郭廣昌頗受關注,7月,有媒體披露「復星系」被有關銀行列為「慎貸」黑名單,資金鏈隨時面臨斷裂風險,復星一時間黑雲壓城。

    與鐵本不同的是,在事件發生後,儘管寧波市計委、國土資源局等6名幹部受到了處分,但是建龍和寧波方面均沒有人員被拘押,項目的實際控制人郭廣昌更是沒有受到限制,他仍有自救空間。郭廣昌首先想要撇清建龍的民資成份,在被查處後的第一時間,復星股份發佈公告稱,公司和寧波建龍及股東沒有任何關聯。9月,郭廣昌在杭州的一次長三角論壇上又突然暗示,建龍還隱藏著一家「影子股東」,那就是著名民營企業家、全國工商聯副主席劉永好的新希望集團。郭廣昌的撇清與暗示,都無非為了不斷測試上層對建龍事件的處理底線。從後來的事態發展看,真正讓建龍項目峰迴路轉的是浙江一家大型國營鋼鐵企業的參與。

    就在建龍項目開建的同時,杭州鋼鐵公司在寧波大榭島也開始籌建一個佔地5400畝的鋼鐵項目。由於拆遷等問題上的糾纏和效率低下,當建龍工程已經建設過半的時候,杭鋼的大榭項目還沒有正式動工。建龍擱淺後,浙江省政府當即提出了整合建龍和杭鋼的意向,對此,處於有利位置的杭鋼董事長童雲芳放言,「要麼控股,要麼不參與」,郭廣昌當然也不甘心被吃掉,他在杭州的那次論壇上便明確表示,政府綜合考慮杭鋼與建龍的發展是對的,但整合必須要以改革的方式,而不是以老套套,必須以最優化、最有競爭力的市場方式來解決以誰為核心的問題。他對記者說,「國企參股可以,控股得讓民企來。不要借宏觀調控之名,讓國有企業來控制民營企業。」《財經》在關於此事的評論中設問到:「在這場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和政府的談判中,已被判定違規的前者顯然居於弱勢地位。但問題是,是否一定要讓國有企業控股才可以放行?」

    郭廣昌的掙扎和傳媒的設問被證明是無效的。2004年8月,一個消息已經傳遍財經圈:杭鋼與建龍初步達成重組協議,杭鋼持股51%,郭廣昌方面持股49%。關於建龍事件的處理意見也如期下達,國務院將寧波建龍鋼鐵違規項目的處理權限下放到浙江省政府,這意味著,重組後的建龍項目將獲得「合法准生」。2006年初,國家發改委以「發改工業[2006]434號」文核准了寧波建龍鋼鐵項目。根據批文,國家發改委同意杭州鋼鐵集團公司結合自身結構調整,對寧波建龍鋼鐵有限公司進行重組,由杭鋼集團作為控股大股東,聯合其他股東,將其重組為「寧波鋼鐵有限公司」。郭廣昌以犧牲控股權為代價,死裡逃生。

    在本輪宏觀調控中陷落的大型民營企業項目,日後大多被國有企業和跨國公司所獵獲,鐵本項目在三年後被南京鋼鐵集團和法國安賽樂公司共同重組,分崩離析後的德隆系被一一瓜分,中糧集團購得新疆屯河、遼寧機械集團入主合金投資,湘火炬遭到一汽、上海德國大眾等二十來家汽車公司的爭搶,最後山東的濰柴動力得手。唯一僥倖獨存的是東方希望集團的電解鋁項目,由於劉永行十分謹慎,其投資均為自有資金,所以避開了金融上的制裁。此後三年,一向開朗的劉永行變得極度低調,幾乎不在公開場合露面,他後來透露說,中鋁集團曾經多次試圖控股該項目,均被婉拒。

    民營資本的慘敗,令人印象深刻。其後兩三年中,反思不斷,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工商聯主席黃孟復用「玻璃門」來形容民營企業所面臨的尷尬局面,他描述說,「一些行業和領域在准入政策上雖無公開限制,但實際進入條件則限制頗多,主要是對進入資格設置過高門檻。人們將這種「名義開放、實際限制」現象稱為「玻璃門」,看著是敞開的,實際是進不去的,一進就碰壁。」西安海星集團董事長榮海的反省則更為直接,他說,「宏觀調控的教訓再一次證明,民營企業家一定要低估自己的能力。」

    宏觀調控對中國公司格局的影響十分深遠,在相當長時期內甚至有「定局」的效果。

    經濟政策的莫測變幻,同樣反射在商業思潮的波動與反覆上。

    在1月份,由河北的一份文件引發出一場關於民營企業家「原罪豁免」的大爭論。這份由中共河北省委以「一號文件」批轉的河北省政法委《關於政法機關為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創造良好環境的決定》稱,對民營企業經營者創業初期的犯罪行為,已超過追訴時效的,不得啟動刑事追訴程序;在追訴期內的,要綜合考慮犯罪性質、情節、後果、悔罪表現和所在企業當前的經營狀況及其趨勢,依法減輕、免除處罰或判處緩刑。這一「豁免文件」跟改革史上的很多事件與宣告一樣,儘管在法律操作上尚有空白和可商榷處,不過卻是一個很強的政策信號彈。然而,隨著宏觀調控的開始,「豁免話題」很快被拋棄,輿論180度地大回身,轉而開始對產權改革中的種種現象進行「絕不寬恕」的「原罪清算」。

    在這次清算運動中,擔當主角的是一位來自香港的金融學教授。1956年出生於台灣桃園的郎鹹平畢業於美國沃頓商學院,該院以金融和財務教學聞名世界。郎鹹平長著一張老成的明星臉,一頭剛硬的灰髮,能言善辨,自稱「是一個喜歡生活在閃光燈下的學者。」2000年之後,受聘為香港中文大學和北京長江商學院教授的他常年在中國大陸遊學演講。在這期間,他運用金融學工具對中國公司的財務治理進行了系統的研究。就在2004年夏天,他連續發佈論文和演講,對一些著名企業的產權改革方案提出了猛烈的質疑。

    6月17日,他公開質疑TCL,認定其股改方案實際是國有股權被稀釋的過程,是「以股權激勵為招牌,以證券市場為渠道,使國有資產逐步流向個人的過程」,根據他的計算,李東生持有5.59%的TCL股權,按最高市值達12億元,因此他「成為TCL改革的最大受益者」。

    8月2日,他發表《海爾變形記——一次曲折而巧妙的MBO》,矛頭直指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家電企業海爾。他分析張瑞敏對海爾的產權進行了三次「變形」。「第一次變形」是在1997年——這一年正是大規模產權改革的起兆之年——海爾成立內部職工持股會,2000年,由持股會為主體成立海爾投資,後者擁有海爾零部件採購和商標所有權,這兩項內部交易獲利高達34個億。郎鹹平認為,海爾商標不歸海爾集團,反而歸海爾投資所有,這是典型的「股東、保姆、職工」角色不分。第二次變形是在2001年,青島海爾利用增發募集資金和部分自有資金共計20億元,向海爾投資溢價收購青島海爾空調器有限公司74。

    45%股份產生的股權投資差額,20億元一次性轉讓給海爾投資。海爾投資手中有了運作的「第一桶金」。此後,海爾的金融資產擴張幾乎都是以海爾投資的名義來進行,如控股長江證券、設立海爾紐約人壽;加上非金融資產擴張,海爾投資旗下的公司可查證的就已經達到12家,總資產(包括海爾品牌)已經超過650億元。郎鹹平認為「大部分的經營活動由海爾集團轉移到海爾投資,職工持股會幾乎已經控制了所有的海爾」。「第三次變形」則發生在2004年前後,海爾投資正進行一系列資本運作,計劃將海爾集團的全部白色家電業務注入到一家在香港借殼上市的海爾中建,然後將海爾中建更名為海爾電器集團。如果運作成功,海爾投資將最終成為海爾中建最大控股股東,「到了這裡,由張瑞敏等管理高層控制的海爾持股會曲線MBO取得成功。」

    就在《海爾變形記》發表的一周後,郎鹹平擲出第三顆「震撼彈」,他在上海復旦大學發表題為《格林柯爾:在「國退民進」盛宴中狂歡》的演講,直指顧雛軍使用多種伎倆,「利用一些地方政府急於加快國企退出的思路,將收購與改制打包在一起,玩了一把雙方互惠互利的雙贏遊戲。」【顧雛軍得手科龍後,又用同樣手法入主另一家冰箱企業安徽美菱,後來的事實表明,當時的美菱電器與其母公司美菱集團有大量的債務關聯,其現狀十分類似科龍電器與容聲集團,顧氏承諾進入後將一切都「既往不咎」。為了讓這起交易顯得更有說服力,顧雛軍宣稱投資24.9億元在合肥建設格林柯爾--美菱工業園,它成為當年度安徽省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

    郎鹹平的三次討伐在企業界、輿論界和經濟理論界平地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在整個秋天,它甚至轉移了人們對宏觀調控的關注。某種意義上,這位來自香港的、敢於放言的財務學教授對開始於1998年的產權清晰化運動進行了一次「總清算」,他的結論是,「我不反對國企改革,但是目前有些國企通過國退民進的方式,將國有資產以賤賣的方式(包括MBO)轉成私人資產以提高效率的做法是我所反對的。當前這種利用法制不健全的空擋,合法地侵吞國有財產的景象,和當初俄羅斯私有化運動極為類似。」語鋒機敏的郎教授還打了一個很生動的「保姆」比喻——「我的家又髒又亂又差,找來一個保姆,幫我把家收拾乾淨了,她算是有功勞,可是這個家突然就變成保姆的了。這是一件很荒繆的事情。」據此,郎鹹平提出三個觀點,必須暫停產權交易、必須禁止MBO、民營企業與國有企業爭利問題不是當前經濟改革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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