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萬新做的最後一次掙扎是試圖直接進入地方城市的商業銀行。德隆從大型商業銀行中獲得貸款的可能性已經越來越小,而國內城市商業銀行則有100多家之多,資產總額5500億元,存款4500億元,如果能夠進入,德隆將真正的形成實業投資與金融緊密結合的財團模式,並有可能徹底地將自己洗白。2002年6月,德隆通過六家影子公司控股昆明市商業銀行,成為總計持股近30%的大股東。9月,它又通過湘火炬出資,購得株洲市商業銀行增擴後總股本的11.73%,同時,它還染指長沙市商業銀行和南昌商業銀行。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德隆先後與至少6個城市的商業銀行達成了控股或參股的協議。在民營企業高歌猛進的2003年,德隆對金融業的滲透被認為是民營資本進入壟斷領域的嘗試。對唐萬新來說,他的目的其實就是三個,其一,進入銀行董事會後,可以用各種項目及關聯公司之名,從中獲取資金。後來的事實也正是如此,德隆從山東一個城市商業銀行獲得的貸款量就達到了40億元之巨。其二,在股市上炒作參股金融的概念,支撐及刺激已顯疲態的德隆系股票。其三,如果參股成功,甚至城市商業銀行獲准上市,那麼,德隆的「產融結合」戰略將畢其功於一役。
然而到2004年初,德隆的資金困境仍然沒有得到改善,唐萬新將德隆系內幾塊質量較好的資產都相繼質押給了銀行卻仍舊無法緩解積重難返的斷血之虞。正是在這樣的時刻,宏觀調控大閘陡然落下,與此同時,德隆試圖進入城市商業銀行的報告被銀監會駁回。局勢終於惡化到無法自控的地步。4月2日,德隆史上最後一次全體高層會議在沉悶的氣氛中召開,會議決定了最後的一次「自救行動」,發動德隆機構的所有員工都去購買「老三股」,部門經理1萬股,普通員工1千股。站在「不惑之年」門檻上的唐萬新傷感地說,「這道坎過去了,德隆還會有更美好的未來,若過不去,大家再也沒有機會坐在一起開會了。」
真正意義上的災難從10天後正式開始了。先是合金投資率先跌停,接著「老三股」全線下挫,數周之內,股市就將德隆過去5年所創造的奇跡和紙上財富全數抹去,流通市值從最高峰時的206.8億元下降到2004年5月25日的50.06億元,旦夕間蒸發將近160億元之巨。【今年7月,中央政府決定由華融資產管理公司全權托管德隆的所有債權債務事宜,德隆被肢解出售。12月,武漢市檢察院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為由逮捕唐萬新。2006年4月,唐萬新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及「操縱證券交易價格罪」兩項罪名,被判處有期徒刑八年和四十萬元罰款。】
德隆系如同一隻跛腳的巨獸,它的可怕崩癱,很快連累寒若驚蟬的股市,今年年初。深滬兩市曾經開出過一個小陽春,滬市股指從2003年11月的1307點升到今年4月7日的1783點,然而,隨著宏觀調控的來臨,股市應聲下墜,在德隆系的狂跌效應下,市場哀鴻遍野,股指屢屢破位下行,輕破1300點等歷史關口和心理關口,到年末,上證綜合指數和深證綜合指數分別收於1266.5點和315.81點,比年初分別下降15.4%和16.6%。創下2000年以來的新低點。
在三十年企業史上,2004年是繼1997年之後的第二個「崩潰之年」,昂然進軍上游壟斷行業的民營企業幾乎全軍盡墨,而那些對宏觀風險缺乏防範經驗的企業也付出了慘重的學費,除了鐵本和德隆之外,相繼爆發重大危機的大型民營企業還有IT業的托普、房地產業的順馳,以及顧雛軍接手的科龍和張海收購的健力寶等等。【相關案例見《大敗局2》,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
在本輪宏觀調控中,行政手段的威嚴出乎絕大多數觀察者的預料。在1月份的一次年會上,吳敬璉認為「中國經濟將處在一個重要的關口上,」面對過熱的投資,必須實施調控手段,不過,「應該主要採取市場經濟的辦法,而不是依靠政府對微觀經濟的直接干預。因為政府對微觀經濟的干預,採用行政手段配置資源,常常是勞而無功,甚至對經濟效益造成很大的損害。」
8月份的《商務週刊》在一篇評論中頗為矛盾地寫道:這是一個難以判斷的市場。一方面,國務院就投資體制改革發出號召:「加快建立和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充分發揮市場配置資源的基礎性作用,實行政企分開,減少行政干預,合理界定政府職能」;另一方面,中央政府在此次暴風驟雨般的宏觀調控中,卻飽受市場各界和多位經濟學家「行政干預」的指責。
然而,對於中央政府來說,採用如此強硬的直接干預手段似乎也是別無選擇。種種跡象表明,在一開始,決策層曾試圖採用較溫和的金融槓桿的方式,但是,企業和地方政府對此置若罔聞。就在中央政府數次明令緩行「投資拉動」之際,今年一季度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增長仍然創下新記錄。國家統計局的判斷是:相當部分原因就是當國家緊縮投資的信號發出後,地方政府出於本地區利益的考慮,抓緊時間上項目、搶進度,要趕在中央關門之前擠進門去。國務院調查組的一位官員曾經對媒體透露過一個細節:他們上午剛踏上回京的歸程,下午當地主要領導就在會議上公開指示下屬,該咋干咋干,「還能因為蓋幾個電廠、鋼廠就把我的帽子擼嘍?」4月25日,中國人民銀行副行長吳曉靈在參加海南博鰲亞洲論壇時公開喊話「各界不要與央行博弈。
不要因為央行現在出手還比較溫和,就想趁這個機會趕快「干一把」……希望各有關部門自覺控制,以免矛盾激化,導致央行採取大家不願看到的更強硬措施,對大家都不好。」經濟學家趙曉對吳曉靈這種做法的成效表示懷疑,「宏觀調控從來都是一種利益分配。當前宏觀調控反映出來的深層矛盾是中央與地方利益之間的博弈,一方面,中央害怕地方、企業和銀行聯合起來騙中央,害怕物價全面上漲,害怕承擔可能過熱的後果,另一方面,地方和民間卻希望搭上本輪經濟增長的快車,特別是要趕在中央關門之前擠進門去,這大大加劇了目前的投資擴張態勢,至於投資過後所導致的過剩與經濟下滑的威脅,並不在地方和企業考慮之內」。顯然,在這樣一種博弈格局下,中央不搞宏觀調控,則最終的呆壞帳要由中央銀行來買單,中央搞調控,則所帶來的損失和成本則幾乎完全由地方來承擔。在利益關係錯綜複雜的博弈過程中,中國經濟發展的深層次矛盾一覽無餘,龐大的國有資本集團以及相關聯的地方政府利益已經形成了一股驚人的「挾持力量」。中央政府終於在猶豫一段時間後重拳出擊。
發生在春夏之交的這場猛烈的宏觀調控風暴,讓國際觀察者也有點不知所措。就在緊縮政策迭連出台的5月初,《紐約時報》發表專欄作家托馬斯·弗裡德曼的文章稱,「這些日子,美國、歐盟、日本和亞洲主要國家領導人在睡前都要對中國經濟祈禱,世界逐漸被中國借助廉價勞動力、原材料需求以及外資投資而確保的巨大的資本力量套牢了,一旦中國泡沫破裂,世界上的所有泡沫就會一齊爆裂」。5月27、28日,韓國政府連續召開緊急會議,分析中國計劃對過熱經濟踩「剎車」可能對韓國造成的影響。韓國學者判斷,中國佔據了韓國總出口額的18%和貿易收支順差的88%,如果中國政府為避免過熱情況採取嚴厲措施,預計韓國的出口將銳減。就連一向出言謹慎的美聯儲主席格林斯潘也公開表示擔憂,他在聯邦參議院的演講中說:「如果中國出現問題,對於東南亞經濟體和日本,間接的對於我們,都會造成很大影響。」
然而,中國經濟的走勢再次讓全球的學者跌破了一次眼鏡。今年三季度,亞洲開發銀行曾預測全年中國DGP增長將下降為8.3%,而中國商務部的數據則更保守為7.5%,可是,最終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04年的GDP增長仍然高達10.1%,為1996年之後增長最快的年份,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7萬億元,比上年增長25.8%,全國進出口貿易總額超過了1萬億美元。【2004年的GDP增長率一開始公佈為9.5%,與2003年持平。2006年1月,國家統計局根據新的經濟普查數據對GDP歷史數據進行了修訂,2003年和2004年的數據分別修訂為10%和10.1%。】這表明,中國經濟仍然處在一個高速發展的通道裡,在中央電視台的《中國經濟年度報告》節目中,清華大學中國國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鋼教授對此的解讀是,「中國作為一個快速的列車,它的行駛不是急剎車,是點剎車。」誰被點住,誰沒有被點住,一目瞭然。
發生在鋼鐵領域中的故事就很有寓意性。就當民營資本被嚴令喊停的時候,國有及國際資本則紛紛大踏步挺進。在鐵本事件發生的同時,寶鋼與當時世界最大的鋼鐵公司阿塞勒、第二大公司新日本制鐵三方合資,開建1800毫米冷軋工程,此外,還與澳大利亞哈默斯利公司簽署了每年購買700萬噸鐵礦石的長期訂購協議,總裁兼董事長謝企華宣佈,寶鋼打算在2010年前斥資500億元到600億元,將產量從2000萬噸擴大到3000萬噸,增加50%的產能。這一新聞,震驚全球鋼鐵界。隨即,中國第四大鋼鐵企業武漢鋼鐵集團表示,武鋼的幾個大規模項目,已經通過國家發改委審批,總投資將超過200億元。其他的國營大型鋼鐵企業也紛紛啟動新項目,本溪鋼鐵集團與浦項合作,啟動了冷軋板項目,鞍山鋼鐵集團與歐洲第二大鋼鐵公司德國蒂森克虜伯共同投資1.8億美元,建設年產40萬噸的熱鍍鋅板項目。唐山鋼鐵集團、馬鞍山鋼鐵集團則與世界最大的礦產資源企業必何必拓公司分別簽署了300萬噸鐵礦石的訂購協議。
跨國鋼鐵公司在中國的投資步伐似乎也沒有停滯。今年4月22日,就在戴國芳被拘押的三天後,在距常州僅105公里的蘇州工業園區,澳大利亞博思格鋼鐵公司投資2·8億澳元(約17億元人民幣)的鋼鐵項目舉辦了熱熱鬧鬧的奠基儀式。公司總裁毛思民說,「一切順利得出乎意料,不到一個月我們就拿到了營業執照。」蘇州工業園區則透露,博思格的項目從遞交申請材料到頒發營業執照,前後只用了7個工作日。有媒體評論說,一個17億元的項目,7天之內就搞定營業執照,這對於國內絕大多數地區的投資者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因為按照國家現行規定,投資在5000萬元到2億元的項目須由國家發改委審批,2億元以上的項目報國務院審批,整個程序繁瑣,沒有一年半載不可能批得下來--這也是鐵本被查處的原因之一。況且,鋼鐵投資正是整頓調控的重中之重,鐵本事件又近在眼前,博思格項目的神速實在讓人驚歎。新華社記者徐壽松在《鐵本調查》一書中十分感慨地寫道,「同一產業,同一時間,同一省份,鐵本和博思格,一土、一洋兩家鋼鐵公司的命運何以相隔生死兩重門?!有人在門裡輕歌曼舞,有人在門外長歌當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