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四部·1999年:莊家「惡之花」 (3)
    1999年1月,宋朝弟用他的量子思維好好地「跳躍」了一回。他突然開始叫賣一本《學習的革命》的外版書,他宣佈:「學習的時代到了!我們下決心要讓全中國有1000萬人去讀《學習的革命》,讓1000萬人認識到自己在觀念和方法上有問題!」科利華宣佈將在100天裡滾動式投入1個億大做廣告。為此他還請出著名導演謝晉在中央台上當代言人,請復旦大學校長、科學家謝希德作序推介。這種近乎瘋狂的賣書大運動,在當時幾乎沒有人看得懂,它如一股澎湃而至的輿論熱潮不由分說地把科利華和宋朝弟推到了新聞的聚光燈下。事後證明,在舉國皆狂的同時,發動者宋朝弟可能是最清醒的一個,因為在賣書的同時,他完成了兩大商業任務。

    其一是順著「學習」的熱浪,他把科利華的學習軟件和校長辦公系統賣到了全中國的小學、中學和大學。其二則更為隱秘,在推廣《學習的革命》之前,科利華已對上海股市上一個「垃圾股」阿城鋼鐵不斷吸籌(股票代碼600799),隨著《學習的革命》的狂炒以及中央台廣告的投放,有關科利華即將收購阿城鋼鐵的消息則在股市上喧囂塵上,該股票連拉漲停,股價在40日內足足漲了三倍。宋朝弟在投機性極強的中國股市上一擊得手。他日後得意地向媒體承認,「賣《學習的革命》就是收購戰略中的關鍵一步棋。」2000年,在《福布斯》中國大陸50名富豪中,宋朝弟名列第十,IT界第一名。

    儘管智商頗高的劉、宋兩人的空手遊戲已經玩得很是漂亮,不過,跟年紀相近的紹興農家子弟宋如華相比,他們實在還算不上1999年最大的「高科技玩家」。

    宋如華1962年出生在浙江紹興縣的一個小山村,家境貧寒,7歲喪母,考上大學之前還沒有看到過飛機的模樣。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他給自己定過一個「八不原則」:「一不出國,二不經商,三不抽煙,四不喝酒,五不唱歌,六不跳舞,七不看電影,八不逛公園」,就憑著一股苦讀勁,他以優異成績畢業後留校任教,因教學認真,他被破格晉陞為副教授,並被授予全校惟一的「機電部青年教書育人特等獎」。1992年,受南巡熱浪感召,宋如華下海創辦托普電子科技發展公司,托普的英文是TOP,「頂峰,頂尖、卓越」的意思,宋如華對同伴說,「我們要做就做最頂尖的,我們的目標是比爾·蓋茨」。

    剛開始經商的時候,宋如華曾經踩著三輪車在成都城裡四處倒賣電腦,所以他後來自豪地說,「我是全中國唯一踩過三輪車的大學教授」。四年後,他靠出售稅務軟件賺了不少錢,1996年秋天,他參加了科技部組織的印度考察團,在「南亞硅谷」班加羅爾,他看到了大批軟件公司的集群和崛起,回國後,他對同事們說,「我們要搞一個西部軟件園」。

    他先是跑到成都附近的郫縣紅光鎮,此地在「大躍進」時聞名全國,是四川省第一個「畝產超千斤」的「放衛星公社」,1958年3月16日,毛澤東曾親自視察,一時成為全國學習的典型。1997年3月,宋如華在這裡選中了一片100畝大小的菜花田,樹起一塊「西部軟件園」的大木牌子,就這樣,在將近四十年後,「紹興師爺」宋如華在紅光鎮又放出一顆「大衛星」。恐怕連宋如華自己也沒有想到,他的這顆「衛星」居然有如此的光芒耀眼。就在托普開了一個小型的新聞發佈會後,熱烈的掌聲就從四面八方洶湧而來。

    當時,全國各省市正掀起一個信息化建設的高潮,年初,四川省將信息產業列為重點發展的「第一產業」,然而各市縣卻罕有拿得出手的項目。宋如華的「西部軟件園」甫一宣佈,頓時就讓人眼睛一亮--軟件公司的集群、產業化的發展理念、「西部」概念的提升--哪裡去找一個更讓人興奮的宏偉概念嗎?地方政府一下子就掂量出了其中的「政績氣息」,不支持托普就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而中央的部委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熱情,在經濟發展整體滯後、一向不被重視的西部地區突然冒出一個「信息產業集約發展的典型」,哪有不扶持的道理。就在宋如華把木牌樹在菜花田里的兩個月後,西部軟件園就被列入全國四大「首批國家級火炬計劃軟件產業基地」之一。

    幾乎是在一夜之間,托普成為中國西部最響亮的高科技企業,各項扶持政策、稅收優惠和社會榮譽接踵而至。一個尚在空中的「西部軟件園」讓宋如華酩醐灌頂,他突然發現,中國商業的遊戲規則實在是非常的神奇,有時候,你辛辛苦苦做好一個產品,不如在某個夜晚喊出一個新概念,財富的聚與散往往隨著大勢的搖擺而動。他意識到,財富鐘擺已經搖到了自己的面前,此時不及時伸手,將遺恨終生。他對同伴們引用美國管理學家吉姆·科林斯的全球暢銷書《追求卓越》中的一句話說,「如果你不相信我們正在開啟大時代,你一定是個白癡。」為了支持托普,四川省省長親自牽線,把一家上市不久便陷入困境的上市公司--四川自貢市長征機床股份股份有限公司--當作「殼資源」送給了宋如華,跟當時很多國有上市公司一樣,川長征在1995年上市後,僅一年多後就報虧損,每股權益從上市時的0.26元降為0.01元。

    宋如華把收購川長征,演成了一出高潮迭起、充滿了血腥氣息的資本大戲。它被認定為中國民營科技企業「借殼上市」第一例,赫然是一個足金百分百的炒作題材。宋如華更不斷拋出新概念,一會兒是「托普將進入國家100強企業之列、成為中國三大軟件研發基地之一」,一會兒又宣佈將把川長征做成「中國信息產業第一股」。於是,在股市莊家和傳媒的推波助瀾下,一家奄奄一息的機床工廠頓時披上一件金光燦爛的「高科技外衣」,讓人不可逼視。與此同時,宋如華適時地組建了證券部,它被設在托普公司總部的頂樓,一般員工均不得進入,就在他的翻雲覆雨之下,股價一日三漲,扶搖直上,在宣佈收購的1997年12月,川長征的股價為每股6元上下,到第二年的4月13日,股價已創下24·58元的歷史新高,漲幅達400%,市盈率近1900倍。宋如華在高層會上得意地宣佈,「我們今年賺了2個億」。這個早年純樸好學的青年教授也自此徹底轉型,從實業家變成了資本大玩家。

    也就是在1999年,宋如華決定藉著西部軟件園的轟動性效應,把軟件園模式「複製」到全中國去。他的方式是那麼的強勢而讓人難以拒絕:與地方政府洽談,宣稱將投入1億元以上的資金,在當地建設一個宏大的軟件園,承諾在若干年內引進上百家軟件公司,使之成為該省或該地區最大的高科技園區。8月,托普宣佈投資1億元,在鞍山修建東北軟件園;僅一個月後,宋如華在自己的家鄉浙江省紹興市落下第二枚棋子,以後,江蘇常州、南京、無錫,浙江嘉興、金華、台州、山東威海以及上海南匯等等,一個接一個的托普軟件園相繼開建。每在一地,當地政府最高首長必蒞臨開園儀式,眾多媒體熱烈報道,托普儼然成為點燃各地高科技產業熱情的「火神」。到2002年前後,托普在全國數十個省市開建了27個軟件園,平均不到兩個月新建一個,佔用土地超過1.2萬畝。宋如華靠一個「軟件園概念」,竟成為企業界最大的「IT地主」。

    此刻的宋如華早已沉迷在資本遊戲中而不能自拔,在他看來,商業其實是一個供人任意玩弄的「金錢木偶劇」。還是在1999年,向來對新事物頗為好奇的宋如華發現互聯網熱浪正席捲而來,他自然不該旁觀。年初,他以12萬美元的代價買到了www.chinese.com的域名。很顯然,這是一個TOP級的域名,誰都掂量得出其中潛藏著的商業可能性。很快,托普宣佈投資6億元建設面向全球華人的「炎黃在線」。宋如華狠砸廣告,一時間,全國的各類報紙上都刊出了炎黃在線的「紅色風暴」,廣告詞只有很醒目的一句:「讓我們一起搞大。」

    其實,宋如華始終沒有搞明白,炎黃在線到底該「搞大」什麼,網站一開始被定位為「橫跨全世界五大洲的華人聚集社區」,接著轉型為「全球華人商業網站」,然後又宣告將成為「零售行業的解決方案專家」。就在熱鬧的概念炒作下,宋如華又悄然找到了一個「殼資源」,它是江蘇省常州市一家叫金獅股份的自行車製造工廠,企業上市兩年後效益急劇滑坡,購併之前,宋如華一行到工廠考察,看到是齊腰高的荒草,一派破敗景象,隨行人員開玩笑地說,「今後的金獅股份會有兩高,一是股價高,一是茅草高。」果如其言,2000年9月,托普集團成為金獅股份的第一大股東,股票隨之更名為「炎黃在線」,成為中國股市上第一家以網站名稱命名的上市公司,股價由此持續攀升,從最初的不到10元一直漲至33.18元的高位。在互聯網領域中失去的巨額廣告費和商業自尊,宋如華從資本市場上一把搶了回來。【劉波、宋朝弟和宋如華三人均以流亡結束了他們在中國的商業傳奇。2003年9月,因實業巨虧和涉嫌金融詐騙,劉波逃亡日本,身後留下40億元的貸款包袱和滿天的謾罵追討聲。宋朝弟收購阿城鋼鐵後,無力拯救而陷入泥潭,2003年8月,科利華爆出公司拖欠員工的醜聞,公司總部員工星散,宋朝弟不知所終,2005年12月,科利華退市,主業營收為零。宋如華的托普集團曾膨脹到150家子公司,集團總資產號稱100億元,2002年,媒體曝光托普的軟件園均為空殼,有的培訓中心被承包成了旅館,園裡的小河段做了魚塘。2004年3月,宋如華以2元的價格出讓所持托普股份,倉皇出走美國。】

    以上三人均以高學歷青年才俊的身份亮相商界,其清新丰采自然與先前草莽出身的鄉鎮企業家們頗有不同。而且,他們都以「儒商」自居,風流倜儻,讓人寄托無窮期盼。然而,在一個放縱的資本遊戲中他們相繼的沉淪了,他們遵奉的信仰似乎來自早年美國華爾街的兩句名言--「把自己變成野獸,也就擺脫了做人的痛苦。」、「成功是一種了不起的除臭劑,它能帶走所有你過去的味道」,其各自的行徑或誤於「烏托邦」或跡近欺世,在商業伎倆上則表現得鮮廉寡恥和毫無商業道德底線。

    及其事跡敗落,在公眾輿論層面造成了不小的混亂,有人甚至用「企業家=知識分子+流氓」這樣的公式來為這些企業家「定型」。【在過去三十年的中國企業家群體中,有三個很獨特而耐人尋味的人文情結,一個是「毛澤東情結」,一個是「紅頂商人」情結,還有一個便是「儒商情結」。這些情結的瀰漫,一方面誘發了公眾對企業家群體不切實際的期望,另一方面也讓企業家自身陷入了自戀式的道德迷圈之中。一個很突出的現象是,凡是「儒商」湧現最多的地方,往往是那些最熱門灰色、最有暴利傾向的行業,《中國經營報》的記者曾發現了一個秘密:中國的地產巨頭幾乎都自詡是儒商,而京城地產界更是「理念人人有,儒商遍地走」。】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在《喧囂的九十年代》一書中曾經講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說,「毀滅的種子是什麼?第一個就是繁榮自身。」此言幾乎應驗於所有的商業領域。發生在1999年中國股市的所有「非理性繁榮」,都將在日後一一得到報應,然而在當時,人們對此毫無所知。在那一年,與股市狂飆互為呼應的是另一個同樣具有泡沫特徵的互聯網經濟的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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