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四部·1999年:莊家「惡之花」 (1)
    國有企業的爛帳以及鄰國經濟的蕭瑟還有小姐們趨時的容妝

    這些不穩定的收據包圍了我的淺水塘

    ——翟永明《潛水艇的悲傷》1999年

    1999年,一個百感交集的百年世紀終於走到了它的「末點」。人們記起400多年前,一個叫諾查丹瑪斯的法國醫生所做過的那個預言,「1999年7月,天空中太陽、月亮和九大行星將組成「十字架」形狀,這時候,恐怖魔王從天而降,蒙古大王重新出現,戰神以幸福的名義主宰世界……」這個不無恐怖的景象顯然並不會出現。

    今年是新中國成立50週年的大慶之年,美國《財富》雜誌十分機敏地宣佈,將把一年一度的《財富》年會放在中國上海舉辦,時間是國慶大典前的9月底,這是國際知名傳媒機構第一次把全球性年會選在中國舉辦,它的主題非常吻合人們的想像--「讓世界認識中國,讓中國認識世界」,江澤民總書記已確定屆時與會。

    從宏觀經濟來看,中國的表現也讓人充滿期待。東南亞各國還沒有從金融風暴的暈眩中甦醒過來,俄羅斯經濟再度爆發危機,南美的巴西也出現了嚴重的財務危機,在所有的發展中國家裡,中國可謂「一枝獨秀」。去年推出的各項刺激經濟的措施逐漸見效,消費市場重新活躍,房地產市場的復甦對各個產業的拉動效應漸漸呈現出來,新一輪的經濟高速成長週期到來了。

    誰也沒有想到,景氣的噴發是從股市開始的。

    5月19日,星期三。一個看上去不是發生任何新聞的平常日子,中國股市已經持續萎靡了700多天,而在11天前,美國導彈還「誤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引發一場驚人的外交事件,中美關係再跌冰點。【1999年3月24日,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在未經聯合國安理會授權的情況下,對南斯拉夫聯盟實施了長達78天的轟炸,出動2.6萬多架次的飛機。5月8日凌晨(貝爾格萊德時間7日晚11時45分,北京時間8日凌晨5時45分),5枚戰斧式巡航導彈襲擊了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造成3名新聞記者死亡,20多名外交人員受傷。】

    就是在這一天,滬深兩市分別悄然上漲51點、129點,收於1109點和2662點。領漲的是帶有網絡概念的股票,如東方明珠、廣電股份、深桑達等。這根平地升起的陽線起勢突然,繼而凌厲,一拉就是32天,這期間,央行宣佈降息,《證券法》開始實施,一向謹慎的《人民日報》發表特約評論員文章,要求大家「堅定信心,規範發展,珍惜股市的大好局面」,向陽鑼鼓聲聲敲,在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上證綜指一舉衝到1700點,漲幅超過50%。「5·19行情」自此形成。【這波行情將一直持續兩年,到2001年6月14日達到最高點2245.44點,隨後調頭大挫,又進入了長達四年的熊市之旅。】

    資本市場向來是宏觀景氣的「晴雨表」,而在中國,這根「晴雨表」卻常常投影在扭曲詭異的哈哈鏡裡。在「5·19行情」中,湧現了幾個令人難忘的大莊家。

    呂梁似乎是第一個「預言」到了大行情的莊家。

    如果你記性好,應該還記得這個名字曾經出現在1992年的「深圳認購證事件」,當時他叫呂建新,是一個好奇而勤奮的文學青年,在那個事件中他寫了一個長篇紀實報道《百萬股民「炒」深圳》,這是當時國內對深圳事件最生動的描述。也是在那次股民騷亂中,呂梁經受了股市的洗禮。他成了深交所裡的常客,注意力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在深圳混的日子讓呂梁天天都很亢奮,但是他卻沒有掏到多少錢,不久後他又會回到了北京,跟在幾個大散戶後面炒股票,此外還不斷地寫股市評論文章。他的賺錢運氣似乎不太好,一開始攢了上百萬元,他又轉去做期貨,結果就砸進去了,玩了兩年下來,竟欠下了上千萬的債務。

    不過,在股評方面他卻表現出超人的天賦,早年的文學創作幫了他大忙,在文字粗劣、理念浮淺的股市評論中,他總能以充滿激情和思辨的文字吸引人的注意力。他很早就看透了中國股市的灰暗,他曾寫道,「由於上市公司質量的普遍低劣,使得股民根本無法選擇到真正有價值的股票,這就給市場運作帶來了極大的空間,中國股市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故事會』。」他的很多觀點深受證券投資界不少人的認同,漸漸的在這個圈子裡闖了不小的名聲。1996年起,呂梁索性搞起了一個K先生工作室,一邊以K先生為筆名寫股評,一邊還指導人炒作股票。至於為什麼起這麼一個怪名字,他的解釋有兩個,其一,股票的行情圖又稱K線圖,其二,K是KING的第一個字母,暗示他是「股評之王」。在這個「故事會」裡浸淫多年,他一直在等待一次大展身手的機會。

    1998年的秋天,K先生呂梁終於等來了他「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個人。一個叫朱煥良的股市大散戶來找呂梁求救。這是一個早年是在建築工地上開大裝卸車的「粗人」,前些年靠倒騰股票賺了不少錢,竟成了上海和深圳股市上最早的億萬富翁之一。1996年前後,他看中了深圳一隻叫康達爾(股票代號0048)的股票,它原本是深圳寶安區的養雞公司,香港的活雞市場大半是靠它供應的,業務穩定而效益尚可,1994年上市後不溫不火。朱大戶在二級市場上悄悄購進康達爾的股票,小半年下來居然囤積了數千萬股,佔到康達爾流通盤90%,朱大戶為此花了2個億,其中一大半是他全部的家當,還有一小半是高息拆借來的。正當朱大戶想捲起袖子大炒康達爾的時候,1997年,香港突遭「禽流感」襲擊,全島殺雞禁雞,康達爾業務全線癱瘓,它的股價自然也坐上了滑滑梯,從最高的15·40元一股猛地跌到7元多,跌幅超過50%。朱大戶的兩億元全部深陷在裡面動彈不得。他沮喪地跟人說,「在1997年,除了那些被殺的雞,我大概是全深圳最不幸的了。」

    兩個負債纍纍的人和一隻「瘟雞股票」,就這樣走到了一起。呂梁同意與朱煥良聯手坐莊,他靠自己在股市中的名氣和15%的融資中介費,在三個月內融進了4個億。接著就開始自倒自炒康達爾,一位名叫龐博的操盤手日後描述說,「呂梁的指令下達得很細:從早晨的開盤價到多少錢中盤倒倉,在哪幾家營業部倒倉多少。為了操作隱蔽,倒倉不能太快,也不能慢,拉升時要注意日漲幅不超過7%∼8%,要維持圖形好看,生怕別人發現,把股票做上去。」與此同時,呂梁在報刊上頻頻發表文章,為股市的回暖大聲唱好,順帶著拚命推銷已經完成了「重大重組」的康達爾。便正在這樣的時刻,兩年來如懶熊癱地的股市真的突然雄起了。「5·19」行情,讓呂梁的「中國第一股評家」聲譽達到了頂峰。在一切都那麼贏弱和灰色的資本市場上,人們太需要一個讓多方取勝的預言家,並樂於相信這樣的預言家。有了飆升的大勢做掩護,呂梁拉抬康達爾股價的行動變得肆無忌憚,股價一路上揚,從接手時的7元多,到7月份已經躍至40元。到年底,康達爾在深市漲幅最大的前二十名股票中名列17,全年漲幅111%,全然一個高科技大牛股的形象。12月,經深圳市工商局批准,康達爾更名為中科創業。

    為了操縱股價和玩更大的遊戲,呂梁先後與國內20多個省市的120家證券營業部達成了融資關係,後者為了搶奪讓人眼饞的交易量和中介代理費用,像螞蟥一樣地為中科四處找錢,其先後融資超過了驚人的54億元。就這樣,圍繞著中科創業形成了一條充滿了罪惡氣質的龐大利益鏈。日後呂梁承認,「那些融資協議如果拿出來,連見證並簽了字的律師都是要坐監獄的」。可是,幾乎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決意鋌而走險,視法律為無物,這些人都學識卓越,精通法律條文,個個看上去道貌岸然,為這個商業社會中的頂級精英人士,可是在巨大利益的誘惑下,所有人都放棄了自己的職業道德底線。在這個意義上,呂梁之得逞,是中國金融界的一個恥辱。

    呂梁們玩弄股價到了多麼隨心所欲的地步,下面的這個故事可以作註腳:2000年的2月18日,呂梁新婚大喜,前一天,他對手下一個最得力的操盤手開玩笑地說,「你能給我一份特別點兒的禮物嗎?」那人心領神會地嘻嘻一笑。18日當天,中科創業的收盤價恰好停在了72·88元。神奇的操盤手用自己的方式給老闆送上一份別人看來瞠目結舌的禮物。

    如果說,呂梁是今年冒出來的「莊家新貴」的話,那麼,從新疆走出來的唐萬新則是一個更顯赫的「標本」。有趣的是,唐萬新的發家也是在七年的那次「認購證事件」,當時,28歲的他花錢一下請了5000人從烏魯木齊坐火車到深圳排隊領取認購抽籤表,這些人每人一條小木凳,排隊一天領50元勞務費,一排就是3天,領到的抽籤表換成原始股,很是讓唐萬新賺到了一大筆錢。

    從此,唐萬新迷上了「來錢最快」的股市,他和大哥唐萬里等人註冊成立了新疆德隆實業公司,專門從事資本市場的股票運作,他們在新疆、陝西等西北諸省大量收購國營企業的原始股和內部職工股,要麼將之倒賣給新疆的金融機構,要麼等到上市後甩賣套現,有一次,他們以1000萬元的價格受讓「西北軸承」的1000萬法人股,數月後出手淨賺3000萬元。如果說,股票倒賣讓唐萬新初窺資本市場殿堂的話,那麼,他在國債市場的試水則讓德隆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原始積累。從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財政部出台了國債承購包銷政策,在相當年的年份裡,大部分國債都是有數十家證券中介機構包銷的,數年累計,漸漸的便形成了一個非官方的國債流通市場,而武漢的國債場外交易所是當時規模最大、交易最活躍的一個平台。1994年,唐萬新通過國債回購業務,先後違規融資3億元。那是一個瘋狂的年代,善於發現和膽大包天讓一代人迅速地暴富。

    跟那些鼴鼠般的莊家們不同的是,年輕的唐萬新有自己的商業理想。在他看來,全球的產業結構正在發生一次巨大的衍變,中國無疑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環,很多傳統產業都存在迅猛放大的機遇,但是由於體制及觀念的落後,絕大多數中國企業的規模偏小,投資分散,沒有競爭力。因此,可以通過資本經營的方式,將之進行優化整合,盤活存量,這將是中國式經濟騰飛的希望所在。唐萬新的理念與比他年長24歲的南德集團牟其中非常相似,它在當時頗得很多經濟學家的青睞,認為是資本經營的「最高境界」。跟只善於誇誇其談的牟前輩不同的是,唐萬新真的進行了大膽的試驗。【唐萬新是這部企業史上繼牟其中之後最著名的「資本經營大師」。兩人不但在戰略理念上頗為神似,甚至在其他方面也有幾點驚人的相似:他們的祖籍都是重慶萬縣人;他們都屬「龍」,相差整整24歲;他們後來都在武漢受審定罪,並被關在當地的監獄裡。】

    唐萬新的第一步是收購企業。被張維迎和梁定邦等人病詬過的股權分置制度為莊家們的灰色運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由於所有的國有上市公司都握有一部分沒有流通的法人股--對其獵獲的成本遠遠低於從二級市場的股民手中一點一點地吸取。所以,無數莊家便瞄準了各地上市公司的國有資產主管機構,從他們的手中收購法人股,這樣的交易成本自然較低,而且不會受到任何的監管。在某種意義上,正是中國股市的這種獨一無二的股權架構給了投機客們以斡旋、倒騰的空間。唐萬新便是通過購買法人股的方式,先後成為新疆屯河、瀋陽合金和湘火炬三家上市公司的第一大股東,組成了德隆系所謂的「三駕馬車」。

    第二步便是按自己的商業理念對這三家老牌的國有企業實施戰略重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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