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三部·1993:扭轉戰局 (5)
    華裔經濟學家黃亞生在《改革時期的外國直接投資》中斷定,「對私人企業的歧視增加了中國對外資的需求。」他認為,在20世紀90年代的整個過程中,國有部門是在破產的邊緣上運營的,而與此同時,私人企業儘管得到了迅猛的發展,但是卻仍然受到嚴重的信用約束,無法獲得金融上的扶持以及被限制進入很多行業。沒有效率的國有資本需要尋找到有效率的合作資本,它面對的是兩大資本集團,一是跨國資本集團,一是民間資本集團,正是在這種抉擇中,外來的跨國資本成為了被選中的對象。因此,1992年以來,外資的大量湧入,與這種改革思路的確立是分不開的。黃亞生曾經在訪問北京的房地產商潘石屹,潘給他講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某年,他設法通過一個中介與一家大型國有銀行的當地支行的領導見面。這家支行領導說:「我們有政策,規定不能與私人企業家見面。我們支行在1954年時給私人農戶借錢去買驢。他們沒有還錢。」

    總體而言,外資的進入讓中國的產業格局和經濟形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然而,也必須看到,從一開始,這就不是一個十分順暢和優化的過程。今年的《中華工商時報》發表了一篇題為《怪哉,長期虧損還「合作愉快」》的評論,記者披露了廣東省對1090家合資企業進行所得稅的匯總統計,結果發現544家虧損,沿海各省的情況大體相同,約有一半左右的合資公司在財務報表上為虧損。評論認為,「一些合資企業虧損,是因為外方投資人通過價格轉移利潤或虛列開支等方式,侵蝕中方利益,逃避稅收,形成帳面虧損。不少企業連續虧損7-8年,但生產規模卻不斷擴大。」

    這種不無曖昧的景象還出現在開發區的氾濫上。為了吸引外資,各地紛紛建立開發區,在工業用地上推出優惠的政策,由於規劃失控,最終演變成了一場熱鬧的「圈地運動」。1991年,全國有開發區117個,到1992年8月,這個數字已經猛增到1951個,而到今年的10月,各類開發區竟多達8700個。在全國已批准的1.5萬平方公里的開發區裡,如果這些開發區全部做到水、電和道路的平整,需投資約4.5萬億元人民幣,遠遠超出國力負荷。

    許多開發區為了吸引外資,制訂的優惠政策一個比一個「火」,有的甚至到了「捨血本」的地步。開發區的土地出讓絕大多數是採用協議出讓的方式進行的,因而到處充斥著灰色交易,《中華工商時報》稱,「僅每年土地黑市交易流失的國家收益,估計就有200億元之巨。有些外商以極其低廉的價格,一下子包攬上百畝或數百畝甚至幾平方公里,然後再稍做平整,以幾倍的價格出售獲利。」廣東省出讓88平方公里的土地,得94億元的轉讓金,平均每平方米為107元,江蘇一家開發區出讓70年使用權的土地,轉讓價為每畝2000元,等於一年一平方米收0.04元。而中部的一些省份更是推出了豁免土地使用費的優惠政策。台灣《聯合報》的記者稱,「現在若到大陸,無處不見房地產開發公司的招牌,無處不談土地買賣。」

    國務院調查組的報告顯示,到1993年4月為止,全國開發區開工面積307平方公里,約占規劃總面積的2%,也就是說,90%以上的耕地「圈而未發」,全國因此減少耕地1000萬畝。5月16日,國務院發文「限制盲目建立開發區」,到11月,沿海7省1區關閉了700個開而不發的開發區。在以後的十年裡,開發區的過度開建現象其實一直沒有被完全的遏制。

    到今年初,全國的股民總數增長到了200萬。

    在上一年爆發了深圳抽籤表舞弊事件和原野事件之後,中央決定加強對證券市場的掌控,當年10月,證監會匆匆成立,1993年4月頒布《股票發行與交易管理暫行條例》,9月宣佈對國內法人開放A股交易。緊接著,就發生了轟動一時的寶延風波,這是中國股市第一次大規模的收購戰。

    延中實業是上海股市最早的股票之一,它是上海靜安區的一個街道公司,其上市純粹是一個偶然,在大型國營企業都不願意吃螃蟹的情況下,這家只有50萬元註冊資本的小企業意外地成為最早的股份制企業,並成為第一批上市的公眾企業。它之所以成為第一個被熱切關注的企業,實在是因為股本結構上的特殊:由於延中的資本實力弱小,所以在公開募股中,社會公眾股佔到了91%的高比例,【中國股市在股權設計上採用了「身份劃分」的制度,這成為一個很獨特的現象。1992年5月15日,國家體改委發佈《股份有限公司規範意見》及13個配套文件,明確規定國家股、法人股、公眾股、外資股四種股權形式並存,由此形成了資本市場的「股權多元結構」特徵。】這使它在眾多股票中顯得非常的獨特,也成為那些資本玩家們最樂意染指的企業。

    這年春夏,與全國投資大熱相映成趣的是,上海股市卻要蕭條得多,在南巡利好的催動下,滬市股指曾衝到過1558點,可是接下來就掉頭朝下走,到5月底,央行為了整頓金融秩序,決定提高人民幣存貸款利率,股指更是應聲大挫,跌破了1000點。證交所總裁尉文淵內心大急。8月,深圳第一家上市公司寶安集團的證券部主任厲偉--他是著名經濟學家厲以寧之子--北上拜訪,他告訴尉文淵,上海股市之所以不溫不火,是缺少「鯊魚」的緣故。他舉例說,日本漁民捕撈沙丁魚,遠洋歸來往往會死掉一大半,後來他們就在撈上來的魚裡放一條鯊魚,為了生存,沙丁魚就會不停地游動躲避鯊魚,結果存活率就大大提高。尉文淵聽懂了,他笑著說,「你們願意來上海當鯊魚嗎?」

    一個月後,這條名叫寶安的「鯊魚」果然就來了。寶安開始攻擊延中,滬市果然被攪得騷動不已,延中股價連日拉陽線,股價從9月漲到了12元,9月30日,寶安發表聲明,宣稱已擁有延中實業5%的股份。公告一出,如油桶砸進火鍋,延中一路狂漲,8日後竟達到42.2元,滬市隨之大熱。

    寶安此次狙擊,頗有技巧,按證監會的規定,一旦持有5%的公司股份就必須要公告,寶安在9月29日持有4.56%的股份,而在30日一開盤,就大口咬進342萬股,持股比例一下子達到16%,其時間剛好拿捏在公告發表的同時。延中認為,寶安的做法是一種惡意收購,是對市場的隱瞞和欺騙,它還掌握了另一個很有利的事實,出手收購的寶安上海分公司註冊資本只有1000萬元,而用在收購上的資金前後多達8000萬元以上,政策規定,信貸資金和違章拆借資金不得用來買賣股票。延中當即召開新聞發佈會,宣稱將通過法律程序維護公司利益,風波由此而起。

    從公開的事實看,有利的天平似乎朝向延中,對這場風波頗為關注的各大媒體也大多持同情的態度。而證監會最終的裁決結果卻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它認定寶安的收購是一種「違規行為」,需要繳納100萬元罰款金,但同時,宣佈其收購有效。寶安的人員順利當選為延中實業董事長。

    中國股市的第一場收購戰便在這種曖昧的硝煙中塵埃落定。尉文淵以延中為誘餌,引進了一條寶安「鯊魚」,最終達到了吸引全國目光、把上海股市攪活的目的。日後有股評家評論說,「寶延風波的裁決,奠定了中國股市的灰色基調。幾乎所有人都領悟到了,這是一塊強者第一、規則第二的競鬥場。」

    如果說寶延風波還是一場堂堂正正的正面決鬥的話,那麼兩個月後的蘇三山案則更像一個黑色幽默。湖南省株洲縣一個姓李的股民,化100萬元購進15萬股蘇三山,然後私刻一枚正大置業公司的印章,寫信給《深圳特區報》和《海南特區報》,宣稱本公司已收購蘇三山5.006%的公司流通股。兩報不知就裡「來函照登」,第二天,蘇三山大漲40%。等到深交所發現異動,提出警告,李先生分批拋售,已獲利15萬元,而全國股民損失2000萬元,套牢1.2億元。李先生飄然離場,不知所終。【1993年6月,中國證監會與香港政府簽訂監管合作備忘錄,允許內地公司在香港聯合交易所上市,是為H股,當年有青島啤酒、上海石化總廠、廣州造船廠、北京人民機器廠、馬鞍山鋼鐵公司和昆明機床廠上市。這是社會主義中國的企業第一次成規模地在另一個經濟體融資上市。】

    在1993年,一些日後風雲一時的企業家還在成長的路上。後來創辦全國最大家電連鎖公司的國美集團創辦人黃光裕,這時還是一位24歲的「北漂商人」,他是潮汕客家人,喜歡說自己是「李嘉誠的老鄉」,他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就早早地離鄉四處做生意。他在北京開了一個家電市場,今年的銷售額居然做到了2.3億元,在接受《經濟日報》記者採訪時,他透露自己的秘訣說,「別人在進價和稅錢的基礎上,加價5%出售,我就只加2%,這樣消費者就都跑到我這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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