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盪三十年(下卷) 第三部·1993:扭轉戰局 (6)
    這一年,一位名叫馬俊仁的中學體育教師成了國家英雄。他以嚴苛培訓女子長跑運動員而聞名,從1988年起,他帶領的馬家軍就在一系列的國際賽事中奪得好成績,今年8月,在德國斯圖加特舉行的第四屆世界田徑錦標賽上,「馬家軍」一舉席捲女子1500米金牌、3000米金、銀、銅牌和10000米金牌,並打破兩項世錦賽紀錄,一時間,舉世震驚。他的首席女弟子王軍霞在奪得金牌後身披國旗繞場飛奔的鏡頭,成為中國體育史上最經典的一個鏡頭。

    馬家軍的輝煌成功,讓國民大呼痛快,彷彿一夜之間掃去了「東亞病夫」的恥辱。人們對馬家軍的每一個細節都充滿了好奇,同時,敏銳的商人也在第一時間嗅出了其中的價值。就在世錦賽後一個月,一則廣告便在全國的電視台上播出:馬俊仁坐在一張報告台前,好像是在開一個事跡匯報會,講到如何取得了好成績時,他突然舉起一盒保健品,用帶有濃厚遼寧口音的普通話大聲說,「我們喝的是中華鱉精。」

    「中華鱉精」由浙江省台州地區溫嶺縣的一家保健公司出品,在此之前它寂寂無名,可就靠了這則製作粗糙卻播出十分及時的電視廣告,它竟迅速成為全國知名度最高的保健品牌之一。馬家軍的神奇崛起,讓人們對馬俊仁的訓練方式十分好奇,而向來對「秘方」懷有先天好奇的中國消費者尤其如此--在這一點上,前幾年的健力寶已經用「東方魔水」的故事充分證明過了。而馬俊仁也在很多場合暗示,他有一個能夠讓人迅速恢復體力的神秘藥方。到10月,全中國的商人都想找馬俊仁談生意,都想得到這個令人興奮的「藥方」。這位性情耿直、卻不太有商業細胞的體育教練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他躲進遼寧體育學院裡不肯見人。

    12月25日,馬俊仁終於再次出現在公眾媒體前,此次,與他歡笑地站在一起是一位名叫何伯權的廣東企業家,後者宣稱,他領導的樂百氏以1000萬元的高價買下了馬家軍的營養秘方。

    【企業史人物】

    莊主之殤

    1999年10月,保外就醫的禹作敏在孤獨中去世,時年70歲。這位個性剛烈的農民企業家至死沒有等到他一直渴望中的「平反」。他的死因有兩種說法,上海的《解放日報》曾在第一時間報道,「禹作敏在天津天河醫院就醫期間自殺身亡,屍體已於5日火化。」而之後的新華社則在簡短的新聞中稱「因心臟病突發去世」。

    在內心,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犯了什麼錯。大邱莊極盛時,外來打工的人比村民多三倍,如何管制當然成了一個問題,那些打死人的村民雖然下手重了點,但出發點卻是為了「發展大邱莊經濟」,他們犯事了,當然要他這個老爺子出面扛著。就在危福和事件的前三年,也曾經發生過毆鬥致殘案件,罪犯被抓去判刑了,禹作敏號召全村人為坐牢者募捐,他先出了10萬元,然後下令200戶養一個罪犯家庭,因為,「他幾個是為大邱莊坐的牢。」

    他甚至沒有細想過與400名武裝幹警對峙的後果,大邱莊那時候私藏了15支自動步槍、2000發子彈,還辦有一個獵槍廠,一旦擦槍走火,將會發生怎樣的景象?

    歷史選擇禹作敏作為一個時代的代表,自然有它的道理。這個從鹽鹼地裡長出來的莊主從來就有一股天生的霸氣和倔強勁。當初,辦軋鋼廠,需要集資10萬元,還得向其他村借5萬元,村內有人反對,禹作敏慨然說,「富不起來,我爬著去給你拜年。」富裕之後,他說,「大邱莊沒有集體的智慧,沒有我禹作敏就沒有大邱莊的今天。」在1981年,當調查組來大邱莊追究軋鋼廠與國營企業爭原料的時候,他組織了村民與之抗爭,這成為他早期最值得炫耀的改革行為,12年後,他又因同樣的桀驁不馴而陡然隕落。

    多次接觸禹作敏的知名記者張建偉曾評論,「他是我所遇到的最善於利用政府政策來達到自己目的的農民,他的整個發家的歷史,其實就是機敏巧妙地對付政府的一連串故事。」大邱莊是靠辦軋鋼廠起步的,在鋼鐵這個國營資本壟斷著的行業中,其鋼材之來源及鋼管之銷售,無一不與大型國營企業有關,一位參觀者曾經描述說,「大邱莊的二十多家軋鋼廠和鋼管廠規模都不大,設備也很陳舊,最讓人羨慕的是堆在院子裡的那一大批廢鋼材,這是當今中國市場的緊俏貨,非有相當的本事和過硬的關係絕對搞不到手。」禹作敏是大邱莊的大當家,而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政治家」,當有人問他大邱莊的貸款、管理人數及各分廠經營情況時,他就會不耐煩地擺擺手說,「你去問工廠,這些事我不管。」禹作敏認為自己管的大邱莊的政治,他像一把鮮亮而招搖的大傘,嚴嚴實實地籠蓋著大邱莊。每天,他坐在自己的那個別墅大院裡,門口養著兩條大狗,等待著一撥又一撥的人群滿懷敬意地前來「取經」。

    禹作敏被稱為是一個「農民語言大師」,他最著名的順口溜是,「低頭向錢看,抬頭向前看,只有向錢看,才能向前看」,其他如「引科學的水,澆農民的田」、「來財必有才,有才財必來」、「科技是真佛,誰拜誰受益」、「左了窮,窮了左,越窮越左,越左越窮。」等等,也都流傳很廣。鄧小平南巡後,他要求大邱莊每家每戶都要掛六字紅橫幅:「小平同志您好。」他還為報紙口訴一篇長文:《我們明白了,我們放心了,我們有了主心骨》,其文字之鄉土本色、言辭之鮮活質樸,實在很讓人心動。

    禹作敏每每以中國農民的代表自居,每次與官員和記者對話,他的開場白都是:「我就是一個農民」,這是他的話語起點,也是他最為驕傲的身份。外出開會,哪怕是坐在沙發上,禹作敏也是盤腿而坐,不脫皮鞋,吸煙不彈煙灰,任其跌落在高級地毯上,他把這當做是一種「農民本色」。他試圖以這種極其炫目的方式,來證明剛剛從耕地中走出來的農民,仍將是現代商業中國的主力。也正因為這種極端而率真的個性,他很是受到一些人的喜愛。

    1991年,他一口氣購進了16輛奔馳車,每當有外地高級官員或海外媒體記者來訪,他就會派奔馳車出村迎接,他要讓人們在看到大邱莊的第一眼起,就被中國農民的氣派給鎮住。他自己乘坐的則是當時國內很罕見的奔馳600轎車,在媒體的報道中,這成了「敢與官本位抗衡的象徵。」

    就因為有了太多這種似是而非的「象徵」,最後,禹作敏便也把自己真的當成了一種「象徵」--對他的侵犯,就是對中國農民的侵犯。

    1992年,外交部組織一部分外國使節到大邱莊參觀,他心血來潮地宣佈,大邱莊將派精壯的小伙子出國留學,誰能娶回洋媳婦就給重獎,要招100個最漂亮的外國姑娘跟大邱莊100個最聰明的小伙子結婚,生出最優秀的後代。這些話被信以為真的記者登在報紙上,很是讓那些有「民族自尊」的人津津樂道了一陣。禹作敏的這些表演很讓人聯想到,這是一塊誕生過義和團的土地。

    禹作敏的驕橫在後來已經到了難以遏制的地步,他會跟國務委員比誰的工資高,跟部長比誰的皮帶貴,他對一位離休幹部說,「你是帶著窮人打倒了富人,我是帶著窮人變成了富人。」他得意地問一位中央部門領導:「你看我的辦公室比中南海裡的怎麼樣?」。村裡有一位他賞識的青年要入黨,幾次黨支部會開下來都通不過,他斷然說,「同意入黨的別舉手,不同意的舉手。」在他的圓目瞪視下,全體黨員無聲無動,他隨即宣佈:「通過。」有一次,一位香港記者問他,「有人說你是這裡的土皇帝……」禹不等他說完,就笑著應聲答道,「我去了「土」字就是皇帝。」禹作敏讓一個鹽鹼地村莊變成了中國的「首富村」,同時在這裡建成了一個封建的威權王國。這個人沒有擺脫千百年來余弊不絕的「君王意識」,他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現,村民則以公眾自尊的失去換取了物質上的富足。《人民日報》記者凌志軍記錄了一個細節,有一次,他去大邱莊採訪,路遇一個小姑娘抱著一隻鮮血淋漓的母雞痛哭不已,她說雞是被狗咬死的,凌志軍慫恿她去找狗的主人要求賠償,她說她不敢去,因為那是禹作敏家的狗。於是,凌志軍表示願意代她去說理,小姑娘卻更加恐懼地告訴他,如果這樣的話,她一家人今後就會更加倒霉。凌後來很有感慨地寫到,「由於為人民謀得了利益,一個農民建立起自己的威望,進而惟我獨尊、專橫霸道起來,這在中國的鄉下並不少見。」

    1991年4月,中國鄉鎮企業家協會第二次年會在瀋陽召開。會上,有官員對禹作敏的工作作風、驕傲自滿進行了委婉的批評。但在禹作敏聽來,似乎就是不給他「面子」,於是,他「憤而辭職」,不等會議結束就打道回他的莊園去了。他與天津地方政府的關係便也是在這種情緒性的對抗中日漸惡化的。

    大邱莊地處天津近郊的靜海縣,禹作敏出事後,仍然有不少人趕去參觀。很多年後,走在這個日漸沒落的村莊裡,你依然時時處處可以嗅到禹作敏殘留不去的氣息。此人臉瘦削,肌發黃,滿臉溝壑,一雙異乎尋常的濃眉高高掛在一對精明的細眼睛上,眼珠大而黑,幾乎看不到眼白。站在他居住過的大院裡,你彷彿覺得他還大咧咧地盤腿坐在裡面,旁邊擱著一碗散熱氣的棒渣粥,門口蹲著兩隻虎視眈眈的大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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