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璉傳 第65章 眼睛盯著真理的人 (1)
    吳敬璉的生命只與兩個字有關——「救國」。

    80年間,他的「救國」主題有過3次轉折:20歲前他是一個不可救藥的「科學技術迷」,信仰的是「科學救國」和「產業救國」;35歲前,他相信「革命救國」,認定社會主義計劃經濟將讓自己的國家擺脫貧困,變得無比強大,「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60歲前,他信奉「經濟體制救國」,堅信市場經濟將是中國變革的終極目標;而此後的他發現,唯有建立民主法治的社會體制才可能完成現代化的目標,他成了「法治救國」的倡導者。

    即便在晚年的憂慮與不安之中,吳敬璉也沒有失去他本質上的那種滿腔希望。

    從顧准、孫冶方到吳敬璉一代,他們深受唯物主義和革命理想主義的熏陶。「受難者」顧准在讀書筆記中寫道:「我相信,人可以自己解決真善美的全部問題,哪一個問題的解決,也不需乞靈於上帝。」他因此進而說,「歷史沒有什麼可以反對的」。既然如此,那麼,人們就必須拒絕任何形式的先驗論,必須承認任何一種社會或經濟模式的演進,是多種因素——包括必然和偶然——綜合作用的產物。顧准的這種思想也同樣影響了吳敬璉,使他在認識論上確信人類具有認識和改造世界的能力,相信民眾以及一個國家能夠擺脫迷茫,最終選擇理性和趨優化的道路。

    吳敬璉的人格特徵,似乎可以如此描述:他是一個批評性精神與建構性人格的混合體。

    在50多年的經濟學家生涯中,他一直努力保持思想的獨立和精神的自由,這在他看來似乎是最最重要的。在一次接受採訪時,記者問:「你對自己成為決策層智囊是否感到驕傲?」他當即回答說:「智囊不智囊的,一點不重要,作為經濟學家首要的職責是研究科學,發現真理,做一個有獨立立場的觀察者。」他的女兒吳曉蓮也這樣評論他的父親:「公眾可能認為我的父親距離決策層很近,但我不覺得他自己是這麼認為的,他只是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學者,向決策者提出盡可能正確的建議,至於被不被採納,那是另外一回事。」從本性而言,吳敬璉不是一個好鬥的人,他同「計劃派」人士對陣作戰,與一些學者激烈辯駁——有時候還包括多年的老朋友,在晚年,他與某些激進的網民「勢不兩立」,在這些過程中,他並沒有感到什麼樂趣,甚至還因自己的反對態度而付出了代價。然而,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必需的。

    同時,他又總是以建構性的角度來思考所有的問題,即便在最困難的局面中,他仍然希望找到一條可能的出路。自20世紀初期以來,中國的知識階層就形成一種善於顛覆、樂於破壞的「悲情情結」,非「極左」即「極右」,視改良主義為「犬儒」,對中庸和妥協的精神抱持道德上的鄙視,這實際上造成了中國現代化的多次反覆與徘徊。吳敬璉的學術人生無疑與這兩種極端主義格格不入。在公眾輿論及學界,吳敬璉常常遭到「誤讀」。有人因「吳市場」之名,認定他是一個市場原教旨主義者,主張把一切都扔給市場來解決;也有人因他的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及政策設計人的身份,認定他是中央行政集權的最大擁護者。而兩種觀點似乎都有偏頗。

    吳敬璉的經濟理論要複雜得多,與放縱任何一方相比,他似乎更相信「有限」——有限的政府、有限的市場、有限的利益與有限的正義。即使對於他所情有獨鍾的自由市場經濟制度,那也是一種在別無選擇情況下無奈的「次有選項」。所以,他總是向人重複在1988年維也納「改革經濟學國際討論會」上從東歐同行那裡學來的一句仿丘吉爾論民主制度的話:「市場經濟是一種不好的體制,但它在人類可能實行的制度中是最不壞的一個。」在過去的30多年裡,中國的社會變革正是呈現出一種漸進、改良的特徵,儘管一直到今日,它仍然沒有到達真正的終點,然而它確乎在質疑和搖擺中走出了一條曲線前行的道路。而這正可謂是吳敬璉式的勝利。

    晚年的吳敬璉因種種言論而遭到指責,不過,他越來越清晰地看到了改良主義對中國的重要性。在一篇題為《「左」的和「右」的極端主義都會帶來災難》的讀書筆記中,他對此進行了系統的思考,同時將之與整整40年前,顧准與他在牛棚裡一再苦思的那個問題——「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聯繫在了一起。

    他用飽含歷史感的文字寫道,中國幾千年的歷史好像一直在反覆提出「娜拉出走以後怎麼樣」的問題,暴政——起義——新王朝——新的暴政——再起義,一次又一次地輪迴。在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我們許多人都認為,問題已經得到徹底的解決,歷史的「週期律」將不再重複。但是事與願違,當「也曾相信過」革命將會給中國帶來「地上天堂」的顧准在中國革命取得勝利18年後的1967年,親眼目睹「人們以烈士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為保守的反動的專制主義」的時候,重新提出了「娜拉出走以後怎麼辦」的問題。顧准的回答是:「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而奮鬥到底!」

    「為什麼激進的革命道路沒能帶來人民的福利和社會的進步,相反還轉化成了新的專制主義?」吳敬璉的思考答案是——不論是「左」的極端主義還是「右」的極端主義,都會給社會帶來災難。在重大的社會變革中,理想的模式是政治觀點分歧雙方溫和派的結合。如果不是這樣,只要一方出現極端派,另一方也必定分裂出自己的極端派,如果兩邊的溫和派不能掌控局面而逐漸被邊緣化,社會就會被撕裂而趨向極端,而在兩個極端之間震盪,「不走到絕路絕不回頭」。

    吳敬璉由這個結論,進而推演到對中國現代化的思考——

    對於當代中國人來說,值得慶幸的是,在「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中國政界、學界、企業界有識之士痛定思痛,在建設富裕、民主、文明國家這一基本共識的基礎之上,開始了市場取向的改革。改革推動了中國經濟的迅速增長。但是,中國離建成富裕、民主、文明國家的目標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特別是近年來由於一些重要經濟和政治領域的改革遲滯,一些社會矛盾變得尖銳起來。人們由於社會背景和價值觀的差異,往往對於這些矛盾的由來作出了不同的解讀,提出了不同的解救之策。在這種社會矛盾突顯、不同政治訴求之間爭辯趨於激化的時刻,如何防止各種極端派的思潮撕裂社會,造成兩端對立,避免「不走到絕路絕不回頭」的歷史陷阱,就成為關係民族命運的大問題。防止這種悲劇的關鍵,在於具有不同政治傾向的人們採取一種實事求是的態度,來討論中國面臨的種種問題。

    吳敬璉繼續說,有些人認為,在暴君與暴民之間二者擇一、一治一亂,是中國歷史的宿命,只能聽之任之而無法逃避。我認為這個結論是不能成立的,因為中國歷史上的輪迴,是舊的社會結構的產物,而不是不可改變的。近代經濟社會結構的變化,使中間力量主導社會發展趨向成為可能。在現代經濟發展階段,技術專業人員和經營專業人員的作用變得不可或缺,而且人數也越來越多。新中等階層成為追求自由、平等與社會和諧的中堅力量。目前中國也進入了這個過程。主要由專業人員組成的新中等階層,包括各類科研人員和學校教師、工程技術人員和技工、中高層經理人員和一般公司職員、醫護人員以及公務員的隊伍正在迅速壯大。雖然我國新中等階層的利益自覺和公民意識都還有待提高,但他們是工薪階層中更多地具有現代文化技術知識的部分,追求的是經濟生活和政治環境的穩定改善,他們和社會弱勢群體有著共同的利益,因而是建設富裕、民主、文明、和諧的中國完全可以依靠,也必須依靠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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